Day seven(一)
他是一个已经死去了很久的人,也许他死去了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长,他也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他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自己家在何处,更不记得他生前有什么亲朋旧故,他只是有一天睁开眼,然后隐隐记得,自己死了,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听起来似乎很奇怪,死人又怎么能睁开眼,但他就是睁开眼了,他睁开眼时,见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一脸忧郁又面带悲伤的褐发少女,眸中带着隐隐的担忧,“你真的不去……马尔福的葬礼吗?” 马尔福?那是谁?为什么他听到这个名字,会有一种莫名的心悸,他不知道这种心悸从何而来,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感觉不到任何躯体的存在。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很近的声音,“不,不了。我想马尔福夫妇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你们去吧。”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属于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声音很近很近,近得像贴着他的灵魂在沉声诉说,声音的语气低而缓,他听着,却有种莫名的颤抖和悲伤。 好像这个声音的主人,随时要落下泪来。 他想,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如此悲伤?他还这样年轻,人生还很长,何至于悲伤至此? 他又是谁,他为什么……好像附身在这个人的身上一样?是因为他死后,变成了怨灵吗?还是他的灵魂碎片,不小心寄居在这个人身上? 他不知道,他只是一片茫然,他没有身体,没有记忆,也没有任何能力摆脱这样的处境,就像是个无知的稚童,茫茫然然跟随者他俯附身的这个人的视野,看着他目送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从一座古老的城堡中走出,他的眼神时而放空,看向远处的天际,时而看向那些满脸悲伤肃穆的人——那些人的胸前都戴着一朵纯白的告死菊,在一片淅淅沥沥的阴沉雨幕下模糊不清。 这让他觉得,这个人好像身处在一副阴郁的油画里,又好像被这副油画隔绝在外。 连悲伤都要被一同隔绝在外。 然后,这个人跟在送葬的人身后,远远地缀着,站在离群的角落里看着他们抬棺、哀悼、告别和鲜花,在一片灰白的墓碑中,被黑衣的送葬人们拥簇的崭新墓碑显得格外惨白,一声悠长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哀悼诗在一片凄风楚雨中也变得格外朦胧。 他为什么不跟着那些人一起参加葬礼?他想,他不明白了,他看起来好像很在乎那个叫马尔福的死者,却又为什么不敢正大光明得出现在他的葬礼上,而要这样可怜兮兮地跟在人们后面,连去给他献上一束花都不能。 这个男人站在丛林里,站了许久,于是他也跟着陪着他,在这里站了许久。 良久,他看到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他落下了泪来。 这是他第一次睁开双眼,之后,他就陷入了黑暗。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眼前的视线变了,男人坐在一片月光之下,身后是一座巨大的钟楼,手中拿着一块冷冰冰的宝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宝石,只是隐隐觉得,那块宝石给他的气息很熟悉,那似乎是……似乎是属于同类的气息,他看到男人举起了一根魔杖,对着宝石敲了敲,然后宝石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在一片光芒中,有许多人的身影从光芒中闪过。 一个黑发男人,一个红发女人,一个褐发年轻人,一个卷发中年人……那些类似于亡灵的存在从宝石的光芒中一一闪过,每一个都朝着他温柔微笑,好像想对他说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对他微笑。 他想,他似乎并不认识这些人,那些人的面孔,他一个人也不认识,那是已经死去了的人吗?他生前的景象,是不是也会出现在那块宝石的光芒中?可惜他失去了记忆,一个也记不得,也许他的身影是出现过的,他就算看到,也未必知道。 可那个男人似乎找不到他想要找的、已死之人的身影,那些光芒一遍又一遍地闪过,于是那些人也一遍又一遍地出现,直到那些亡灵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悲伤,也变得忧郁,他才堪堪停下。 男人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破碎的悲鸣,手收紧了,将那块宝石攥在手心。 他攥得那样紧,那样紧,宝石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掌纹一滴滴落,滴答,滴答,像这个人的眼泪,又像他的心在啜泣。 他想,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悲伤,他明明还活着,却还要这么要死要活的,他都已经死了,想悲伤也悲伤不得了。好吧,他承认他是嫉妒了,他觉得自己生前可能是个尖酸刻薄的人,不然不会这么没有同理心,见到别人伤心,第一反应是因为自己不能伤心而迁怒,那他生前究竟是谁呢?他想了一会儿,却终是茫然。 这一次,他醒的时间似乎长了些,虽然断断续续的,但作为一个死人,他能再醒来就已经知足了,并不敢奢求其他。 而他也终于知道了他附身的这个男人的名字。 原来他叫哈利,哈利·波特。 他仔细想了想,想自己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却一如既往徒劳无用,他想不起任何关于生前过往的事情,仿佛他是天生天养的游魂,仿佛他在天地之间无所来处,也无所归处。 也许,他们之间,本就是陌生人,只是他无意之间成为了这个哈利·波特生命里的过客,而对方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也挺好,他微微有些怅然地想,却一时想不出,自己的怅然来自何处。 他附身在这个人的身上,日日看着他行坐起卧的日常生活,于是不免知道了他身上的许多事情,他知道了他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大英雄,几年前带领人们打赢了一场战争——至于交战双方是谁,又是为什么而打仗,他是不知道的,人们说得纷乱,总是提及什么食死徒、巫师、麻瓜、魔法世界之类的词语,他听了,却似乎听不大懂。 那似乎是一场关于立场的战争,他不知道谁对谁错,只是隐隐觉得,更多的人似乎是支持哈利一方的,也许另一方的人不得民心,可他们的立场究竟是对是错,他知道得太少,是分辨不明白的。 如今战争已经过去数年,这位大英雄原本该享受属于他的鲜花掌声,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行事低调且匆匆,甚少回应层出不穷的记者访问,也总是对人们热情邀请他出席胜利庆典避之不及。 就好像,他从未走出过那场布满阴霾的战争。 他想,他一定有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死在那场战争中,所以才会无法享受胜利的喜悦,是那个叫马尔福的人吗?那个人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只是在断断续续的苏醒和沉睡中,从支离破碎的言语和对话中拼凑出一些不那么完整的信息——这个叫哈利·波特的男人,似乎打算用那块叫复活石的宝石,收集马尔福的灵魂。 初时听到波特语气平静地对着他那位叫赫敏·格兰杰的女士朋友说这话时,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又是否有很大的难度,只是坐在他对面的格兰杰听罢,用震惊而悲伤的眼神望着他,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和颤抖,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刺激到了对方,“哈利,你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灵魂早就被恶咒撕成了无数碎片,哪怕是梅林再世也无法救回……你从前,从不把这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当成救命稻草……” “我知道,赫敏。我知道。” 哈利的声音低低响起,他的声音总是显得沉稳又厚重,即使是轻柔的语调,也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感。 “可是,虚无缥缈的希望,也总比没有希望强,不是吗?” 他感觉到哈利轻轻笑了一下,他看不到他的笑容,却莫名在猜想,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不然为什么,他的朋友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位女士的笑,实在有些苦涩和悲哀。 “那可能需要一辈子。” “那样也好啊,我很庆幸,我活了下来,没有浪费他救我这一命。”他说,“这样,我就刚好有一辈子,可以等他了。” 他的语气依然是很温柔的,可话语里的慎重和真诚却让他莫名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对着神明虔诚起誓。 起誓一件,他穷尽一生也要去完成的使命。 他忽然有些羡慕这个叫马尔福的人了,他甚至有些嫉妒他,他救了哈利·波特一命,这个人却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追逐他看不见的影子,即使是救命之恩,这样的回报,也显得有些太过沉重了。 他看着他收拾好行装,看他走向占卜的摊位,看他听着对自己命运的解读。 “命运,从不轻易垂怜众生。”占卜师这样对他说道。 哈利只是笑了笑,笑容终于在占卜台身后的银镜上被他看见。 他想,原来他真的没有猜错。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很好看。 他看着他登上游轮,看着他眺望海上的斜阳,码头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们总都有所来处,也有所归处,这个叫哈利·波特的人,却要踏上一场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终点的旅途。 而他,他这个没有名字,也没有过去的死人,他的归途又在何处,终点又在何方? 他不知道。 他感觉到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 是这个人在落泪。 他又陷入了沉睡。 他再次醒来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素描纸,纸上是一支细细移动描画的碳素笔,笔尖是一双缓缓从模糊变得清晰的眉眼。 那双眉眼生得精致漂亮,双眉秀丽,杏眼清澈,眼底带着几分傲气、阴郁和迷茫,笔尖细致生动勾勒出他眼中的神色,笔触温柔细腻到了极致。 仿佛那个人的眉眼,早已深深镌刻在了作画人的心上。 泛黄的灯光之下,作画人画到了深夜,一张又一张,一遍又一遍,画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肖像。 他想,这个人,一定就是德拉科·马尔福了吧。 原来他死得那样年轻,那样早。 握着笔尖的手指沾着许多碳粉,一旁的铅笔木花堆砌得到处都是,成打的稿纸放置一旁,不知作画人画了多久,又画了几幅。 他看着这个人作画,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自己变得悲伤起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悲伤和思念,也能透过笔尖倾泻出来。 他烧掉了许许多多的作画,留下的不过寥寥几幅。 他看着那些画的笔触,他想,他爱着这个人。 他爱着一个无法回应他的,死去多年的人。 他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想,他一个死人,为什么要为一个活着的人难过?他不知道。 他只是跟着这个人的脚步,走遍了许多许多的地方,他透过这个人的眼睛,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他觉得他应该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原本该是个没有知觉的死人,而如今他却附身在一个活人的身上,透过他感知这个活着的世界。 他该心满意足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甘,总是难过,总是不高兴,他是在为自己回不到家而高兴吗?是在想不起过去而高兴吗?还是在为他这样不尴不尬、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的孤独处境而难过? 他不知道,他总是不知道,他为此感到茫然。他似乎只是一片残缺的灵魂,一声苍白的叹息,一个本该离去的亡魂留在世间的眼睛,他没有未来,也不知归处,他本该没有情绪和羁绊,如今他却感到悲伤和不甘、难过与哀愁。 他想着这个问题,在断断续续的清醒与昏睡中想了许久,却终是想不明白。 他只是见证着这个人踏遍千山万水,踏遍大江大河,踏遍这个世界上的许多角落,他寻找着一个死人虚无缥缈的影子,他把思念一笔一画绘在笔尖,他的爱意在无数张车票、无数道旅途,无数条素描之间交织,经年累月,像一匹轻盈的丝绸,在他的岁月中缓缓流淌。 再后来,他老了。 他的发丝渐渐染上白霜,眼角泛起皱纹,他的身形不再如年轻时那样高大,脾性也愈发温和沉稳,他不知道他见证了这个人几多年的岁月,但他想,那一定是一段不短的年岁。 他珍藏的肖像都泛了黄。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回到了故乡。 他说,他老了,再也没有精力走得了那么远了。 他说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无人知晓的听众,他听着,却只觉得悲伤。 他忽然悲哀地发现,在哈利·波特身边这些年的岁月里,他唯一的喜怒哀乐,似乎都是因为这个人。 他似乎……爱上了他。 以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也没有身体的灵魂碎片,爱上了他。 而这个人却不知道在这四十年里,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一直在爱着他。 他沉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了,他仅有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很难过,他想,也许他的时间就要到了。 他还没有陪伴这个人等到他想追寻的那个人,他还没有机会亲口对这个人倾诉一声爱意,他甚至都不能让这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得想,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却因为他的沉睡和苏醒而变得断断续续,他眷恋而不舍地看着透过镜子,透过水面,透过橱窗的倒影看着这个人,就像这个人透过笔尖的描画看着他深爱的那个人。 他会等到那个他深爱了一辈子的人吗?他不知道。 但他真诚地、满怀爱意地祝福他,能够得偿所愿。不然他这一生,该何其悲苦。 他的爱意何其深沉,他的悲伤何其痛苦,让他整个灵魂都震颤起来,这没有重量,也没有存在的灵体,在虚弱到了极点的那一刻,竭尽全力地发出了一次灵魂振荡。 裹挟着他的悲苦喜乐,穿透现实的血rou,穿透进哈利·波特的灵魂。 哈利走在雪后的丛林里,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沉的、沉重的悲哀与爱意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知道这份爱意从何而起,又因何而动,它只是奔涌而来,如山如海,深重得如同这四十年来他对德拉科的思念。 他莫名捂住心口,忽然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心恸,然后,他的眼眶里,流淌出一大滴guntang的眼泪。 在他流下眼泪的那一刻,一片独属于德拉科·马尔福的灵魂碎片顺着那滴泪从他的眼睛里掉了出来。 原来,这四十年间的岁月里,他的灵魂一直都藏在他的眼睛里。 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