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six
他坐在候车大厅里,周围人流不息。 他的脚边放着行李,手上拿着帽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许久,不知道人群中有多少人是踏上旅程,又有多少人是回到故乡。 但总归,那些乘客都有他们的去处。 掌心的车票微微发皱,似乎已经攥在手心许久,他打开背包,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集摊开,一页又一页,不同时间和旅程的车票被拼贴得满满当当,他的指尖从那些墨迹指尖缓缓拂过,就像拂过他这数年的人生。 他总在路上,却似乎没有归途,也不曾有去处。 他一定去过了许多许多的地方,见过了许多许多的人,他想。 他又感到了一丝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去处?又为什么没有归途?他是在找什么吗? 他……又是谁? 他的疑惑转瞬即逝,随即他又听到了一声呜鸣,是火车到站的声音。 他看到自己的视线升高,是他站了起来,他来到了售票口处。 “劳烦一张车票,去往……” 他没有听清报出的地名,只是感觉一定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身疲倦,却不曾停歇,又要踏上旅途。 他什么时候会回去呢?他又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呢?他不知道。 他似乎总是茫然。 他站在月台上,看见火车驶进车站,咣当,咣当,车窗上断断续续倒映出模糊的人影来。 他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看到他的身影,那似乎是断断续续的幻灯片或是老式的胶卷,又像是他人生的一帧帧剪影,一张又一张,一片又一片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 从年轻气盛,到两鬓斑白。 呜—— 火车慢慢停了下来,车窗上的倒映渐渐变得清晰。 他看到了他鬓边的白发和唇角的皱纹。 他老了,他想。 他醒了。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救世主家客房里温馨干净的陈设,和桌子上姜饼屋前笑得憨态可掬的小雪人。 他朝小雪人笑了一下,深深望了一眼这个漂亮的小姜饼屋,它有着红砖砌成的屋顶、精致的小花圃和明亮的小窗户,它做得是那样用心而精巧,仿佛透过姜饼屋的一砖一瓦,就能窥见制作者的用心与爱意——这是救世主的家,是他父母生他养他的地方,也是他选择老去的地方。 他把他最重要的地方,做成了小小的姜饼屋,送给了他。 他……总是这样。 德拉科不免想,这个人是不是总是这样,四十年过去了,他早已变得深沉内敛,于是那些未尽的话语,那些过于沉重的感情,他一言不发,却倾注于这些琐碎的日常,那些他注意不了的细节里,沉甸甸又无声地塞进他的掌心。 他就不怕……他自始至终都发现不了这些吗? 德拉科不知道。 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五十八岁的救世主,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四十年来,他们之间相隔的遥远时光与似乎斩也斩不断的羁绊——连缘分都称不上的羁绊。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了进来,德拉科微微眯起眼,习惯性得感到不适,然后看向外面的风景。窗沿下的积雪啪嗒、啪嗒落下来,带着一种静谧而从容的韵律,冰凌凝结在廊下,折射着并不刺眼的日光,滴落的雨水上散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这是他回到人间的第六天了啊……德拉科想,他飘到窗户旁,指尖去触碰那些慵懒的、柔软的日光,然后他感到指尖传来一种微微的刺痛。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生理性的疼痛,而是直接作用在他灵魂上的痛意,那些曾经无害的、暖洋洋的日光变得让他有些难以忍受,像夏日的烈日,又像是巨大的火炉。 他的灵魂就像窗外的积雪,被太阳一晒就开始渐渐消融。 虽然这种痛意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并且他的魂魄消散得极为缓慢,但他知道,这个属于活人的世界,已经开始排斥他的存在了。 德拉科其实,一直有种这样的预感,但当这天真正来到的时候,他反倒有了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人世间停留多久,但他隐隐感觉到,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该离去了,他想,他该踏上属于亡者的归途,他该渡过冥河,回归死神的国度,然后归于永恒的寂静——也许他的灵魂会再次转世为人,也许他会从此消散天地之间,德拉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尽管他确乎死去了四十年的光景。 但那些,都和现在的这个自己没有关系了。 他忽然感到了一丝莫大的哀默与惶恐,那并不是因为他要真正意义上地死去,而是因为,他将再一次迎来别离。 四十年前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与亲人挚友不告而别,四十年后他再次拥有机会与他们一一作别,却依旧感到了属于离别的心痛。 人也许会习惯失去,却永远难以接受失去。 何况在四十年后的这段短暂的时间,他又拥有了更多的东西。 他叹息了一声,像是从他那年轻而苍白的魂体深处发出的纯白哀悼,在那短短的片刻,他的灵魂似乎终于赶上了这四十年的岁月,变得沧桑起来。 于是他想,也许老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德拉科下楼时,救世主已经坐在客厅的茶几上喝茶看报纸了。 他的手边放着一盘没吃完的烤土司片、一些煮豆子和煎鸡蛋,宽大的报纸原本应该遮住他所有的视线,但在德拉科刚走到楼梯时,他手中的报纸就落了下来,放在腿上。 他朝德拉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眼镜之后泛着皱纹的绿眼睛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他,等德拉科飘下来后,他朝德拉科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德拉科。” 有那么一瞬间,德拉科忽然有种奇妙的错觉,就好像这个人每天清晨都坐在那里,等他下来,向他问早安;就好像这个人一直都在这里,在他眷恋的高锥克山谷,从未离开过故乡。 但德拉科知道那终究是错觉,他面前的这个人曾经去过许多许多的地方,见过许多许多的人与风景,他本该在历尽世间万千风光之后向前走,不回头,德拉科不明白他为什么用脚步踏遍了那么远的距离,心却总是停留在原地。 他有很多很多的疑问想要问眼前的这个人,这些问题在他心里堆积了太久太久,从他返回人间的那一刻开始,就渐渐在他心里堆砌,他却总是无从开口。 他张了张嘴,然后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日安,哈利。” 他像往常那样静静陪着救世主喝茶,吃东西,看报纸,他飘在救世主身后,还不时针对报纸上犯蠢的麻瓜点评一番,顺带嘲讽一波麻瓜们越来越花里胡哨的虚假广告和诈骗一样的促销手段,哈利看着小混蛋大清早就尖酸刻薄的样子,只是笑。 吃完早饭,救世主要去超市购置日常家用与蔬菜水果,德拉科一如既往飘在他身后,他在屋檐下犹豫了片刻,然后跟着救世主走出了阴影,沐浴在冬日并不刺目的暖阳之下。 些微的刺痛从浑身上下传来,让他感觉自己像块行走在阳光下的冰,这种痛楚并不难忍受,只是让他觉得自己在渐渐消融。 他们慢慢走在积雪被清扫干净的马路上,这几日雪下得断断续续,路边的堆雪凝结又消融,变得脏兮兮、灰扑扑的,让爱玩雪的孩子都没了往日的兴致,树下的雪人渐渐歪斜下来,挂着胡萝卜的笑脸也显得有几分落寞。 圣诞节过后,高锥克山谷比往日还要更宁静一些,年轻人们大多在外打拼,只有孩子和老人们才在这里常住,两个人一路走来,连车也没见到几辆,只能偶尔听闻公共自行车清脆的叮当车铃声和总是晚点的大巴车沉闷的汽笛声。 救世主提着满满两个购物袋,带着德拉科返回家里时,遇到了刚结婚的那对小夫妻,小夫妻新婚燕尔,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和救世主打招呼,说他们马上就要去度蜜月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也许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德拉科听到这话,眼皮跳了跳,看向救世主,救世主脸上笑容未变,只是微微讶然一声,依旧温和说道,“真的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以后就定居在伦敦了,说起来,还真有点舍不得高锥克山谷……毕竟是长大的地方,也许等我们老了以后,会再回来养老。”那个曾经被救世主救过的年轻人爱德华说道。 “也挺好的,有时间也能回来看看,伦敦又不远。”哈利笑着说道。 “哎呀,以后去了伦敦,哪还能有这个时间呐。”新娘子说道,又摇摇头,“伦敦的生活节奏太快啦,稍有一点懈怠就赶不上伦敦的速度啦,其实我也挺想留在高锥克山谷的,这里快乐的回忆太多了,可惜,它终究还是太小了,小到只能承载快乐。”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爱德华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哈利祝福了几句,然后跟德拉科一起目送小夫妻离开了。 等小夫妻走远了,德拉科像是在不经意感叹,说道,“你说,如果等他们老去的时候再回来,究竟是在向前走,还是走回头路呢?” 救世主听罢,微微侧头,似乎在很认真很认真的思索这个问题,他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也许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即使他们作出了一样的选择。” 德拉科的灰眸忽然定定看向哈利,他像是在看着救世主,又像是在透过他已经苍老的身躯,看向他不曾老朽的灵魂。 德拉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问出那句,“那你呢?” 他想,也许有些问题,他不需要真的去问出口。 这一天显得格外平静而漫长。 上午救世主从外面回来,打理了一遍他的冰箱和厨房,又拿起拖把和扫帚清扫干净了楼梯和走廊,趁着外面有太阳,把客房和卧室里的被单床褥挂在外面晒一晒。 洁白的被单散射着渐渐变得有些刺眼的日光,在衣架上轻轻摇晃。 也许是在外面待得时间有些长,回到客厅时,德拉科渐渐感觉到了一些眩晕,他的魂体渐渐从空中飘落下来,像是支撑不住一样,却因为摸不到实体,连个能扶一扶的地方都没有。 救世主原本在叠被子,见状慌忙跑过来,伸出手去触碰他,不出所料得扑了个空,指尖却感到了一丝冷意,一丝寒凉彻骨的冷意。 “德拉科!” 德拉科抱着自己,渐渐从眩晕中缓了过来,眼前的视线却变得渐渐模糊,就像是原本清晰的景象突然被无限拉长、拉远,然后像照片一样渐渐褪色,变得遥远又漫长、冰冷而不真切。 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似乎是真正的亡魂才会拥有的视线——他们已经是个真正的死人了,即使他们因为生前的执念滞留人间,这个属于活人的世界,也终究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于是他们的视线里,这个世界在渐渐褪色,渐渐变得遥远。 就连爱与恨都变得遥远。 这种陌生又遥远的感觉只是持续了片刻,他艰难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担忧又沉郁的眼睛,渐渐地,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原本褪色的世界从一片绿色开始,慢慢又染上了颜色,水墨一样晕开,直到他再次看到了照进室内的温暖阳光和窗外灰灰白白的积雪。 他缓了好一会,才又慢悠悠飘起来,讥诮了一下,像是自嘲,“看来梅林还真是给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救世主看着他,眉眼里的沉郁加重,却变得默然。 “好啦,别上了年纪就大惊小怪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我还没……咳,我都死过了,还能再死一回吗?”德拉科摆摆手,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好吧,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救世主的表情依旧没有轻松起来。 德拉科顿了顿,忽然就叹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你本就该知道的,不是吗?哪有死人能真的重返人间?我早该到了时间,自然就被这里所不容。” “说起来,梅林还是眷顾我的,我都死了四十年了,还能亲眼看看这世界,甚至和亲人故交再见一面,有几个人能有我这样好运?这样的日子,原本多一天就是赚的,我从没奢望过我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和魂体,也许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他的魂体也渐渐变得寒冷,温暖的情绪从他身体里一丝又一丝慢慢抽离。这像极了亡灵的样子,亡灵是没有真的爱恨的,他们有的,只是生前的执念,也只有生前的执念。 亡灵。亡灵是生者灵魂的倒影,是生前执念的化身。德拉科总觉得亡灵并不能完全算是真正的那个人,而更像是人生的一个短暂的切片,像不断重复着台词与剧情,又一遍遍上演的舞台剧,亡灵是生者,但生者却不等于亡灵。德拉科从未想过成为亡灵,但眼下,事实却告诉他,他正在一点点向亡灵演化。 亡灵是不容于世的,但却可以借住魔法的力量留在人间,这也是霍格沃兹飘荡着许多亡灵的原因,德拉科对亡灵们并不陌生。 可德拉科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如果当年临死的那一刻他真的有刻入骨髓的执念,也许不需要等待这四十年,他早就成了霍格沃兹的亡灵。他死的时候,的确是有很多很多的遗憾与悲伤,但那些情绪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他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哪怕是他四十年后又回来时,他也依旧没有感觉到自己真的有留在人间的深刻执念。 如果不那么客气地评价自己,德拉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任性又浅薄的人,他做事喜欢随心所欲,只有来自家庭的责任才能让他勉强克服自己那一身的臭毛病,不那么情愿地去面对他注定的命运。所以救下救世主的那一刻,其实德拉科也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想那么做,于是就去做了,至于失去生命这样的后果,也许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万分之一秒的后悔,也许他早就意识到了这样的命运,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然后他就死了。 他死得那么猝不及防,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他又怎么可能有足以留下亡灵的深刻执念,而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回到人间,终于有时间慢慢梳理这四十年的恩恩怨怨,他的心情虽然很沉重,却依旧没有如此深重的执念。 换句话说,他并不愿意作为亡灵,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