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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杰斯顿感觉自己在活着。 他似乎一直在无边深渊坠落,无法挣扎,无处可踏,他坠落,意识和情感轻飘飘离开了rou体,只留下一具空壳在无尽的坠落中漠然地看着。 现在他终于落了地,越过望不见的距离,窥视着游离的灵魂。 思考,杰斯顿对自己说,他应该思考,但什么都无法组织起,神经组织在此刻罢工,使得乱七八糟的思索无法构成任何一个有效的归类总结,他指挥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后颈传来细微又恼人的疼痛,他伸手摸索到那一小处皮肤,用了力气摁下去,尖锐的疼痛从后背直冲到大脑,纷纷扰扰的杂念都被疼痛这个第一优先级的感官撞飞,终于安静了,他颤抖着,他想自己应该是伏在了床单上,不然何以脸上感到了布料的柔软?米白色的布料,触感并不高端,杰斯顿睁开眼,是的,他还能思考,这可见他就还没有彻底发了疯,但更多的呢?他需要记起来,一种急迫的惶恐抽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应该想起来,想起来什么?他像是个绝望的剪辑师一样站在未编码又凌乱的底片暗房中,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他越发用力地摁着自己的后颈,底片被吹得纷纷扬扬,纷纷扬扬,他拼命伸手去够,但一步都动不得,终于记忆撞了上来,是梦醒之后回忆的一个梦,和自己相同的人微笑着,说——“一场你的死亡。” 他彻底清醒,这是野兽的自我保护能力,他想不起来更多,但是,不,他对自己呵斥,痴心妄想!他忍住思考的孱弱和断断续续,毅然决然地探究着自己无法回忆的地区,到底是什么?他从自己有记忆的最初开始找,想了一半他说不对,太愚蠢了,怎么会是这么远的事情?他于是把时间线拉近,从哪里?对,就从这一切开始,就从那里,从曼斯菲尔德,他反复对自己说,他要去回忆曼斯菲尔德,回忆从那里到现在,但他做不到,他应该马上把记忆理清楚,但他做不到,只要一去认真思考,那种难以忍受的惊恐就传遍了他身上的每一次神经,他刚想起来一个开头,思想就忍不住想要逃离,他只能陷入一片无穷的令人绝望的空白,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似乎就这样失去了,他长久战栗而又静默无望地一次次闯进思考——停止——再思考的死循环里,他绝望而机械,似乎失去了外界的一切感知,但是轻微的,杂乱的,机械金属碰撞的一声咔嚓又如雷霆一般在他耳畔炸开,他一瞬间起身往后靠,这是一个进攻的架势,杰斯顿从未感到那些从自己身上长出的铁质是如此冰凉。 “杰斯顿......”一个熟悉,但又应该是陌生的身影站在门口,博士站在这,端着餐盘,担忧又仔细地看着他,“已经......” 她没把话说完,像是被他的目光烫了一样。过了片刻,他看到博士迅速变了个神情,从之前全然的担心和疲惫变得警惕起来,她的眉头上挑,黑色镜框后的眼睛微眯,连腰背都直了几分,像是看见自己窝里面小崽子被换成斑鸠的羽兽。有点可惜了。杰斯顿想,还是之前那个状态好说话些。 他浮起个笑容,把源石技艺收回,力图让她了解他不是那种偷偷把巢里面其他蛋丢下去的坏羽兽。好吧他不是什么好人,之前那个浑浑噩噩的状态还能被只看作意外和病人,可意识勉强清醒一些后,从客观来说他就从各方面都危险起来。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对她还真的没什么坏主意,他现在只想着解决掉他这个该死的,不知道是什么但反正存在的问题,而不是让现下唯一可能帮助他的人就此离开。 他感觉她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片刻,然后慢慢不那么凌厉,她走过来,把餐盘连同什么的巧克力奶果酱面包一起放在床边柜上,杰斯顿看到了另一侧柜子上同样的餐盘,想来自己应该是睡了很久。屋里还是没开灯,只余走廊上微黄的光线,她拉开椅子坐下,他们的体型差距让她不得不仰起一些头,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倒是没有输掉气势,杰斯顿非常不喜欢这种状态下的博士,这让他感觉有些不好掌握,是的,他现在比之前更加讨厌计划外的东西。 “那么,你现在怎么样?” “很难说明。”杰斯顿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变得有条理“我正在处于,我是说,我就我个人现在的感觉来看,我只是在清醒的道路上做了一半的西西弗斯,我们必须假设这个改变是良好的,但这也只是一个转折,我没办法说明它是往着好的一面还是坏的,或者这两者也不过是一种相对的区分方法......” “说人话。”博士黑着脸,她一天没怎么吃饭,刚消灭了一盒子的文件,现在没有一点心情去分辨这些高级词汇,她看着一边的餐盘,要不是考虑到人道主义和他的硬度,她都有点想拿这个给他的头部进行一些亲密友好的招呼。 “好吧,混乱。”杰斯顿摊开手,无奈地笑着,“我没办法给您下一个精准的定义,亲爱的博士,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状态,但显然是再糟糕不过了。” 杰斯顿的坦诚让博士有点措手不及,她思考片刻,度量着一个有所好转,好吧,这是她想要的,但如果是一个有所好转的杰斯顿,她就不得不思考,他会不会带来麻烦。 要是他能安分待到精神状态好完,也不是不能一直收留他,博士想,罗德岛的麻烦人物也不缺这么一个。 “先吃点东西吧,你睡两天了。”博士犹豫了片刻,还是端起了厨房于晚上精心调制的饮品——从嗅觉就能判断出来的热量爆炸的巧克力奶,她之所以饿到现在没吃饭,哥伦比亚那甜到发苦的饮食风格绝对功不可没。 杰斯顿很有坚持地下床,接过杯子坐在床边喝。“不是很好喝。”博士提醒,杰斯顿点头,“确实差强人意,少加了一些枫糖浆。” 啊?博士听到这个名词的第一刻就回忆起那几乎是轰炸机一样的甜腻和糊在嗓子里不得不喝下几杯茶才能消下去的干甜灼烧感,如果说哥伦比亚的全糖巧克力奶还只是牙齿毁灭器,那枫糖浆简直是连味觉一起消灭的东西。 “你们哥伦比亚人......” 杰斯顿看着博士几乎要把脸皱在一块了,他不解地回看过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味对他人造成了多大冲击。 不过怀着不理解不祝福但尊重的心理,博士还是收回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更多形容词,她舔了舔幻痛的齿尖,决定还是等会下楼吃个三明治。 “对了,既然你情况已经好转,那要不要试试鲍勃的另一个提议。”博士起身,试探性地问一下,“如果你愿意半个月去接受一次治疗,应该可以更快解决你......不愿意说的问题?当然,罗德岛分部也不是没有空房间——” 陶瓷杯摔到地面上的钝响打断了博士的话语,她没注意到那个可怜的被摔出裂缝的小茶杯,她看到杰斯顿的脸色完全变了,从正常舒缓一瞬间冷汗淋漓,他伸手几乎是擒住了她的手腕,拇指几乎是快要将她手腕处突起的一块骨头给生生摁下去,“杰斯顿!”博士吸着气叫他,他的表情像是被魇住一样,听见这么一声才缓缓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非常鲁莽地拉着他有所求的人,而刚刚喝下的饮品已经被自己打翻,水迹难堪地在自己袖口和大腿处的布料漫开,他恼怒地发现自己在最不该失去理智的时候因为这么一句话而失去了理智,而最该死的是尽管他现在意识都清醒过来了,但还是无法控制住手上的力气,他的身体像是比他的意识还要脆弱一样,怎么都不肯放开湖中这一处的浮木。 松手!杰斯顿几乎是厉声对自己下令了,但没用,他不知道为什么没用,这让他再次被恐慌攥住,他可以接受自己一无所有的现状,他可以再爬起来,这还能接受,但如果他的身体都——他还能怎么接受?! 越是愤怒焦急他的手反而摁得越紧,他几乎能听见博士那脆弱得可怜的关节被摁压活动的可怖声音,这还是在他有求于她的现况下!博士压抑着痛呼,但显然她更加习惯这种场景,她尽力将自己还安全的手掌覆盖在杰斯顿正在无意识颤抖的手背上,届于她现在整个人疼得发抖,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留下来。”博士看着杰斯顿,她现在的态度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带着关切,亲近,但并没有,并没有怜悯的人。博士的态度总是让杰斯顿在偶尔中的偶尔,遗忘掉她的身份,只是人和人,她看到他人不舒服,就过来帮助他。 恶心,令人作呕,杰斯顿没去听她说了什么,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过是那些慈善晚会或者玻利瓦尔战区医疗援助作秀上会说的东西,一种新的,更为盛大的恼怒覆盖了他,他几乎是顷刻间就下了这么个断定——他讨厌面前这个人。 但该死,她的话语确实很有用,杰斯顿感觉自己的身体松弛下去,拇指一点点松懈,这让双方都跟着舒了口气,杰斯顿很想收回手,摆个更加体面的姿势道歉和表达谢意,但他的身体今天确实一直在造反,他几乎没法指挥动这个本该由他意识cao纵的大机器,于是杰斯顿只能以一种他认为低姿态的动作——牵着博士的手,忽视掉他开始变得粘腻的袖口,然后干巴巴地向博士道歉,他还是试图挽救了一下,努力想撑起一个微笑,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好吧,好像效果也没他以为的那么糟糕。杰斯顿看着博士短促地笑了一下,叹口气,没有继续切换那个更锋利的状态,她无奈地笑笑,包容地说:“我原谅你,不过可以放开了吗?我今天还没吃晚饭呢。” “额,当然,当然可以。”杰斯顿松开一点,又重新握上,他的掌心汗津津的,用力跟之前比几乎是微不足道,博士欣慰地发现自己应该是加速适应了疼痛,现在都能感觉到手背热得难受了。 “我,恕我冒昧,但如果有可能的情况下,我们能否先暂时保持着这个状态?” 他看上去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当然,目标是自己。 “晚饭,我的朋友,我、饿、了——”博士动下空闲的手指,比划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我们总不能这样下去觅食吧?” 房间里还有一些面包和汤。杰斯顿咽下这句话,这听上去并不绅士,好在他也不是,只是需要找个方式把它包装一下能说得更好听,他发现自己无法容忍在博士面前演戏伪装成之前那个模样,不然他会轻松很多。 博士没去在意他的心理路程,她看向另一边柜子上的食物,如果还在罗德岛,她无论如何也要去食堂找份真正的饭热着吃,但她现在在哥伦比亚,那食物对她来说只是维持生存的手段——她拒绝承认任何哥伦比亚和维多利亚的食物能符合食物这个名词,或者用生命持续物更为精准? “那边还有一碟汤,你帮我递过来,还有面包......希望它不要过甜。”博士几乎是心惊胆战地拎着吐司让汤浸湿一角,她确实不敢小瞧这里的任何一处食物,哪怕是多么人畜无害的食物,也有吃下去是甜味的可能性。 过干的面包被放置过久的冷汤泡软,随着咀嚼一点点在口腔中滋生咸味,安全落地。博士感觉自己空荡荡的胃终于被安抚下来,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她转过头,正想问问他要不要再吃点—— 杰斯顿在看着她,皱着眉,博士忽然就感觉这个人陌生起来,想来他们其实一直都不是很熟,但她之前是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杰斯顿的,沉默的,遥远的,像是特里蒙秋天永远雾蒙蒙的雨。 她卡了一下,不怎么自然地问:“你要不要吃点其他的,我们去下面找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