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烟江叠嶂哪去了
烟江叠嶂哪去了 时在仲春,江左桃李芬菲,文藤一树姹紫、烟霞绚烂。英王琉顶红船,一行十数条官船由锦衣内官打桨,浩荡荡驶出扬子江,先由京口向北,往扬州停了旬余,再转运河一路向南,直抵长洲。 行在照旧定在城中沧浪亭,一入阊门,百姓沿路围观、跪迎皇子。英王携王妃立于船头挥手致意,百姓无不山呼。 为避嫌疑,纯仁等并未露面,然而城中谁人不知,凡通些消息的便在议论。 “这趟出来,宋家陪了全程。先往扬州见了盐务那班人,再陪着入了长洲,怕是后头还要去梁溪……” 一个穿元色熟罗直裰的人说。旁边人抽一口冷气:“噫!还要见梁溪书院那些人不成?” 穿罗衣的捻着胡子,“正是了。长洲不过试个冷热,若情势不差,必是要去梁溪的。” “……那班人……成日说得那样,岂肯见王爷?” 罗衣人冷哼一声,“看宋家的本事了。” 沧浪亭始于赵宋,紧挨着城南水路,园外一片曲池开阔,池边筑亭,取楚辞“濯足”之意。长洲园庭虽多,论意境之古、旨趣之雅,沧浪当属翘楚。天家巡幸长洲,自来行在沧浪,已属定例。 纯仁等先陪英王赏了沧浪。英王看惯南都庭园,玄武、白鹭、莫愁,大多开敞阔大、遍植花草;如今见着沧浪满目碧翠、不假别色,风过时竹叶淅飒作响仿如秋雨淋漓,四下花卉亦仅兰芷,英王一声笑叹。 “倒是个风雅所在。月夜于此抚琴吟啸,也不枉此生了。” 纯仁、文鹤相视一笑。 初几日在沧浪,英王召见了不少人,告老衣冠、名宿大儒,乃至奇工巧匠。王妃瞧甚么都新鲜,年画、泥人、香扇、彩灯,买了一屋子不止,英王看得直笑:“这是办年货呢,还是给媺儿办嫁妆呢?” 王妃不理,“我乡下丫头没见识,上城一趟自要多买些,回去好说嘴。不比夫君城里人,甚么都不稀罕,回回见老丈人空着手。” 英王哈哈大笑,向纯仁道:“这事就交与你家成瑾了,别管甚么湿的干的,一总拿来些,孤都要。只莫令孤在丈人面前失了脸面才好。” 纯仁不敢答话,微笑行礼。 又过几日,风声稍消停些,英王一行乘了小船,微服驶向宋家小港。锦衣一路跟随、潜行护送,至宋家私港,州府皂衣清了道,英王携王妃再转小轿向陆路正门行去。 轿子停在巷口,英王拢了袍袖下轿,再搀王妃下来。英王此时一身牙色圆领袍,腰系玉带,王妃一身绛红妆花长袄、蓝色织金马面,下得轿来先扶一把头上簪环,再好奇地左右张望,兴奋道:“王……老爷!当真这样窄的巷子!” 英王也笑了,手上敲着扇骨:“好个轩车不容巷。”说着转头向纯仁揶揄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纯仁立刻就要跪,此处却不是地方,只得颔首道:“岂敢,酸儒牢sao之语,令老爷见笑。” 英王又笑了,“这巷子着实有趣,这样的窄,那时候顾希孟的几件大家伙怎么进来的?” 王妃听得掩唇,纯仁仍旧颔首,“令老爷耻笑。是水路。” 英王哈哈大笑,拉了纯仁大步跨入窄巷,进宅门去了。 入得门去,厅堂早已备好,纯仁亲自前领,引至正堂升了座,王妃则由周氏陪同,向内堂坐了。 府内诸人便要依序拜见,英王一概免去,向纯仁道:“便不必折腾罢。只将你自家几个兄弟、孩儿引来见见。”说罢想了一回,又道:“莫同我打那些长洲、吴江的哑谜,宋御史那个在么?” “在。”纯仁回禀。 “一并带来见见。” 一时宋门子弟一齐入内,向英王行国礼。英王命其起身,笑道:“哪一个是文泽?” 文泽上前一步就要跪,英王离座一把拉住,笑道:“久闻其名,总不得一会。”说着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果真凤凰一般。” 文泽称说愧不敢当,英王拦住了,问道:“前头看过你一篇论诗的文章,上头说台阁不足取,当师古法。依你说,宋诗如何?” 文泽垂首道:“亦不乏佳作。然而若为正本朝诗风,亦不足取。仍是李唐为上。” “魏晋呢?”英王又问。 “风骨俱佳,然而当世并非乱世,慷慨悲歌,恐难得其襟怀,画虎类犬,故亦不足取。” 英王哈哈大笑,转向文鹤道: “着实比你强多了。怨不得人家都说老三不如老四,我看是差远了。你去罢!从此我只要你这弟弟便罢。” 文鹤微笑,抬头望文泽一眼,文泽一径垂首,玉白脸上稍不改色。 英王又携手问了许多师从、读书、平日消遣等语,还细问了病况、如何请医用药。听说唐立真已来诊过,不由叹一口气,“我藩府的医官也未见得高过立真,他既来过,我也帮不上甚么了。你仔细保养,莫劳累了才是。” 文泽叩谢恩典,英王赶紧扶起来,又四下望一回,摇头赞叹。“宋老相国福泽厚,怎的一屋子玉树琅玕,吾如在沧浪一般。” 诸人齐跪再谢英王恩典,英王抬肘又命起身。家中子侄辈由参商引着拜见,英王一个个瞧过,特意拉了文鹤的璟儿仔细瞧了,笑命人引到王妃那边去,给“姑丈母” 也瞧瞧。而后便拉了寒琅。 英王仔细打量一番,沉吟一阵,抚须道:“我猜这是宋御史膝下。” 纯仁含笑代禀:“殿下巨眼,正是。” 寒琅再规矩行了礼。 英王瞅寒琅好一阵,“听说秦王殿下想把六姑娘许给你做娘子。”英王微笑,“你要不要?” 寒琅正色叩首:“启禀殿下,学生自知微贱,岂敢妄想仙娥。当日帝姬娘娘不过戏语,学生绝无此心,请殿下明鉴。” 小小一个孩子板着脸一套义正词严,英王不由感叹:果真是怀瑜的孩子。于是将人拉起来又问:“你别怕,孤没别的意思。” “秦王殿下的帝姬娘娘你不肯,若是孤的小女儿呢?你肯不肯?” 寒琅立刻退开跪远了、死死伏在地上,半晌,他肃声道:“求殿下恕罪。” 英王盯着脚下无声一笑。 纯仁同文鹤无言对望,面色有些复杂。过了片晌,英王忽然“噗嗤”一声,再便哈哈大笑,双手将寒琅搀起来,点他鼻尖道:“臭小子瞒神弄鬼,别以为孤不知道。”说着放低了声音觑眼道:“那幅《烟江叠嶂》哪儿去了?” 寒琅登时满面通红,英王笑得更快活了,摆手道:“罢了,不耍你了。”说着给他拍拍身上,推一把将人送远了。几人立了一阵,英王仍是忍不住,低声嗤笑道:“又一个痴情种。” 堂上各自会意,却只作不知,低头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