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长安君殁于屯留的消息传入咸阳宫中时，王后已平安诞下了秦王的第一位公子。

    朝臣只知秦王痛失手足，却又喜得一子，可谓是悲喜交加，却不知长安君殒命一事乃是秦王暗中授意，曹王推波助澜所致。

    秦王担忧王后身体，将这消息瞒了数月，王后得知此事时，已入了仲夏。

    上官透遣退了服侍的宫人，独坐在宫墙上，遥遥看着咸阳城的夜景，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月伴星辰，夜风拂露，应是良辰美景，他却只觉得满心荒凉。

    他恍惚间好像听到嬴成蟜的声音：“那日，漫天华彩四溢的灯火，人潮如织，可我只看得见你。”

    他好像又回到了两人夜游那日，嬴成蟜牵着他的手，他们走在咸阳城的花灯夜市里，漫天的灯火闪烁，他看着嬴成蟜，只觉得连星辰都为之暗淡，日月也因其失色。

    那双手是那么的可靠，温暖，握住他双手的时候，火热的爱意把他那早就冰封的心都捂化了。

    “那时我便想，往后只能是你。”

    两人携手走在街巷之中，目之所及是万家灯火，璀璨流萤，美好虚幻的像是一场沤珠梦境。

    只是梦终究要醒。

    回过神来，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举目四望，天地寂静，挂在檐角的灯火也照不亮他的心，眼底只剩下沉寂。

    上官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知是在送别什么，连神智都恍惚了。

    也许是那残留的爱意。

    他呆坐在城墙上许久，直到远处的星与灯都熄灭。

    天要亮了。

    远远守了他一夜的邝露再也无法忍受，她满心满眼都是痛惜，眼中含着泪走到他面前：“殿下，您要保重身体才是啊！不管是为了长安君还是小殿下，您都得重新振作起来。您要是熬坏了身子，小殿下怎么办？如今曹王势大，小殿下又还年幼，这秦宫之中群狼环伺，人心不定，没有您护着他，小殿下怎么活？”

    她的手指握住了上官透冰冷的双手，试图带给他一丝暖意，上官透却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他这一颗心早就冷了：“邝露……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但是……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的眼中盈满水光，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从城墙上刮走，带去遥远的天际。

    “我只是……这孤寂的秦宫，夜里太冷了，冷的我睡不着。”上官透强撑着站起来，面如霜色：“走吧，我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一字一句的好像是在说服邝露，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只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怎么能让他人相信呢？

    邝露小心的扶着他，两人刚回来寝宫，就听人来报：“大王驾到。”

    上官透坐在榻上，人是冷的，衣物床衾都是冷的，听到嬴政来了，他强打起精神，却怎么都扯不出一个笑脸，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他的悲恨和痛楚用光了。

    王后已有数月没有入朝听政了。

    之前是秦王嫉妒王后与长安君有私，又担忧王后弄权故意为之，后来秦王除掉了长安君，王后又为他诞下唯一的子嗣，这种嫉妒和担忧的情绪自然就没有必要了。

    秦王本来已经松了口，允了王后伴他入朝，只是王后要么托病，要么就是借口照顾小公子，整日避着秦王，不愿见他。

    嬴政本来也不想逼他太急，生怕伤了两人夫妻的情分，只是他听宫人密报说王后又在宫墙上坐了一夜，好像还饮了不少酒，怕他伤了神又伤了身的，这才忍不住了。

    “夫人该不会是夜不成眠了吧？”明明是关心的询问，却怎么都藏不住语气那一点酸意和嘲讽，嬴政面色平静又沉稳，只是心中那宛若针刺火烧的酸楚痛意时时折磨着他。

    上官透被他那话刺得心头更痛，双眼忍不住泛起红，里面噙着眼泪，是自欺，也是欺人：“没有的事。”

    上官透不能哭。

    因为他是秦国的王后，嬴成蟜是秦国的长安君。他们之间隔着秦王，就宛如隔着一道天堑。

    他不能为他守灵，不能为他哭丧，因为他是长嫂，是王后，是尊者。

    尊者不为下者悲。

    即使他们明明有着更亲密的关系。

    嬴政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再多的酸楚和嫉妒也都化成了怜惜。

    没关系。

    嬴政暗暗安慰自己，成蟜已经死了，夫人和他的事都过去了，夫人还是他的夫人，夫人的心也还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他只需要耐心一点，温柔一点，让夫人忘记成蟜就好。

    他舒缓了语气，假装刚才没有说过刻薄讽刺的话语：“那寡人就带你去个地方，一个有你心上人的地方。”

    嬴政一脸宽容，语气平淡：“夫人和成蟜的事，寡人都知道。但是没关系，你们一个是寡人的爱妻，一个是寡人的胞弟，寡人当然会原谅你们。如今成蟜又不在了，寡人定会加倍对夫人好的。今后只要夫人好好的，寡人就安心了。”

    说着他握住了上官透的手，感觉到掌心里面一片冰冷，面上的宽容立刻变成了心疼：“怎么手这么凉？阿透别怕，寡人一言九鼎，说了会原谅你们自然不会怪罪你。不仅如此，寡人还为成蟜修建了一座王陵，让他能以王爵下葬，以后每年成蟜的忌日，寡人都带着你去看望他好不好？也算全了你们的那点情意。”

    上官透勉强扯出一张笑脸，觉得嬴政疯了。他宁愿嬴政给他一个痛快，结束他这荒诞的一生。可嬴政偏偏就是不肯放过他，非要拖着他在这人世间受苦受难，将他的理智心神都折磨殆尽。

    或许他也快被逼疯了。

    明明是所爱逝去的忌日，他却要带着别的男人去祭拜，这让他死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嬴成蟜。

    而现在，就算他有再多不情愿，有再多的不满意，只因为是秦王的旨意，他就无法拒绝。

    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