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雨落如烟马蹄碎，既见君子缓缓归

    “你不是说要比我晚两日才走。”

    祁进原本在车上昏昏欲睡，半路忽然被人截下，眼睁睁看着姬别情钻进他的马车，车子里挤下两个人很是勉强，祁进只好一半身体靠在姬别情身上。高剑在外头把赶马的鞭子抽得震天响，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抽谁。

    “陛下和师父都不许我多留，说看见我就心烦，”姬别情故作委屈地低头把脸埋进祁进的肩窝，“怎么连进哥儿也要嫌弃我。”

    “天气热，你不要粘着我。”

    “这马车就这么大，我又没有办法。”

    祁进深呼一口气：“那我出去骑马。”

    说着就要掀开车帘出去，被姬别情一把拽回来摔在人怀里。祁进瞪他，他反倒凑上来蹭祁进的鼻尖，嘴唇碰到一起就放不开，好半天祁进才把姬别情的脸推到一边，按住姬别情的手不许他再往衣服里伸。

    “那你也不许出去，”姬别情抱着祁进不放，“外头下着小雨呢，你若是再病一次，我是真的受不住。”

    “……”

    “进哥儿？”

    “我先前就想问你，”祁进语气平静得很，“你那天是怎么知道我大病初愈的。”

    “咳，这，这个……”

    “食盒已经被高剑拿去劈成柴烧了，你不必问。”

    “我这不是怕你看见我生气嘛，以后不会了，是我的错。”

    “你决心为了陛下的大业背负骂名而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以后？”

    姬别情不语，这事确实是他理亏，孑然一身时总是把生死想得太容易，也会忘记他想保护的人也想保护他。祁进跨坐在姬别情身上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吻他，他难得主动，反倒让姬别情僵硬了一阵。

    “你干什么，”叶未晓一把拽回赶车的高剑，“两个人就够挤了，你还想进去。”

    “我照看我家大人关你什么事啊！”

    “那我也要照看我家侯爷，你脾气这么爆，万一出手伤了侯爷怎么办？”

    “你强词夺理！”

    “又成我强词夺理了，是你先——”

    马车摇摇晃晃，外头的雨声里夹杂着叶未晓和高剑拌嘴的声音，姬别情披着外袍跟祁进抱成一团，有一下没一下地咬咬祁进的耳朵。祁进是真的有了倦意，缩在姬别情怀里不多时便睡去，呼吸声黏在姬别情的耳畔，烫得发痒。

    姬别情倒是不算故意扯谎，李俶确实是嫌他心烦，尤其是提起祁进的时候更让人心烦。李俶入主紫微宫后，李倓原本至多半个月就能到了，结果一路上先是遇到暴雨耽搁了行程，又是顺路铲除几伙山贼，左盼右盼等不到李倓进京，倒是整天听着姬别情念叨去宣州还要住在祁进的将军府的事，没给姬别情直接逐出洛阳都算是他还念及为君之道。

    “陛下，亲王入城了。”

    李俶躺在床上翻折子：“不是说还有两日才能到？”

    “大军确实还没到，亲王是独自赶来的，您……这……”

    “把窗帘都拉上，屋子里弄暗些，再叫御膳房熬点药膳来，快去。”

    还未到晚膳时分，这药膳当然是用不到的，李俶一边翻折子一边听殿外的动静，直至李倓急匆匆地闯进来，他才放下奏折轻咳一声：“没规矩，谁准你不经通报就闯进我寝殿的。”

    “怎么会生病，该不是姬别情那混小子又诓我，救你出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受了伤没告诉我？不想动摇军心有的是法子，你怎么——”

    “你急什么，又不是大事，不过是春夏之交还不适应罢了。”

    “王兄！”

    “还叫朕王兄？”

    李倓愣了愣，别开脸不情不愿地称了一声“陛下”，李俶想笑，他不过偶感风寒，一时被姬别情气昏了头，才故意装得严重来骗李倓早日进京，他也没指望李倓真的上当，现在内疚的反而是他。太监把药膳端上来时，看见李倓坐在李俶床边，犹豫片刻又转身出了门，叫侍卫把门关好，不要让人进来。

    “这种折子拿给我看作甚。”

    “事关重大，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不给你看，难道要烧给父王，让他托梦来替我做决定？”

    “依我看也不是不行。”

    “倓儿，”李俶稍稍严肃起来，“以后这样的折子只会越来越多，现下我尚可用天下初定百姓为先的理由搪塞，五年，十年，皇后的位置还能空多久？”

    “知道了知道了，”李倓不耐烦道，“臣弟这就去替陛下物色合适的贵族女子，尽快将名册和画像送上来，只有皇后一人铁定不够，不如再安排两位皇妃，也好——”

    “不想做朕的皇后就罢了，还要找陌生女子来气朕？目无尊长，该罚。”

    “我是你钦封的建宁亲王！”

    “嗯。”

    “那还不放开我！”

    “朕现在要治你的罪，等你想清楚了，朕会向天下人宣罪己诏。”

    苏无因正在太白山侯府的的锦鲤池边喂鱼，听闻李俶宣告“为天下苍生祈福而三年不封后纳妃”的圣旨，险些一脚踩空跌进池子里去。江采萍在后头扶住他，劝慰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见苏无因声音颤抖着念叨：“本以为有姬别情一个疯子也就罢了，怎么连陛下也跟着乱来，这群年轻人，这群年轻人……”

    “苏老，气大伤身，您先坐下缓缓？”

    “还有你！你也是！”

    江采萍一时愣住：“我？”

    “你也老大不小了，姬别情出生时，侯妃也才十七岁，当年若是不让你入宫该多好，不然你如今……”

    江采萍哭笑不得，只能一边低头称是一边劝说苏无因放宽心，总归如今也是覆水难收，倒不如看开一些，例如趁着没人来扰他清净，去别处找些好风景看一看。

    “好风景，”苏无因冷哼一声，“姬别情现在怕是在宣州的好风景里乐不思蜀，他还记得太白山还有个定海侯府吗。”

    “侯爷看似远离洛阳和太白山，可吴钩台种种事物依旧有条不紊，”江采萍扶着苏无因在凉亭里坐下来，亲自斟茶双手递到苏无因手中，“侯爷有时做事的确叫人摸不着头脑，但他该做的都会做，苏老又何必因为一点私事气成这样。”

    “私事？”苏无因陡然提高了音调，“定海侯府要招一个男侯妃还是私事？”

    “都说了苏老您别动气……”

    姬别情蹲在宣州城西将军府的侧院打喷嚏，宣州的花开得正盛，祁进却没空陪他，新来的守城将军太年轻，总是难以服众，连着几天祁进都在忙军中事务，压根儿来不及管姬别情花粉过敏的事儿。叶未晓跟在旁边给姬别情递汗巾，也无济于事，姬别情索性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来当面罩，总算是止住了喷嚏，但依旧喘不过气。祁进才回房间便看见姬别情一边洗脸一边抽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大的委屈。

    “分明知道是花粉过敏，还专往城外花多的地方跑，”祁进坐在一旁，瞥见洒在桌上的药粉，“去看过大夫了？”

    “那药粉一点都不顶用，”姬别情红着眼睛，“奇了怪了，洛阳牡丹开得那么盛，也没见我有这毛病。”

    “城外的花开得好好的，你非要去招惹，”祁进看着姬别情肿起来的鼻子莫名觉得好笑，“月泉淮曾是宣州刺史，你要查也该在城内查。”

    “你对他可有印象？”

    “没有，宣州人大多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刺史是谁并不重要。”

    “这就是了，”姬别情好容易缓过一点来，鼻尖仍是刺痛，“既然宣州人对当年的月泉淮没什么印象，我留在宣州城自然无济于事。反倒是那些本该被他派人援救的城外村民，或许还对这个名字耳熟一些。”

    “那你可有收获？”

    “若是我有收获，今晚可以不睡客房吗？”

    祁进不紧不慢地往卧房走：“高剑说，后院给你留着大片空地呢。”

    “也不算全无收获，”姬别情见他软硬不吃，只好先板起脸来说正事，“许多人不记得月泉淮，但却记得宣州刺史与一位大官关系匪浅，听其描述，应当是谢采本人无疑。这样说来，这二人自这时起便在谋划什么。”

    “若谢采还活着……”

    “他活着也无济于事，他那样的人狡猾又谨慎，必不会让你找到他的破绽和罪证，只是现在多少有了方向，不必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祁进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认为他们那时意欲何为？赈灾银又流往了何处？”

    “至少没流到该流的地方去，”姬别情走上来，掂了掂祁进挂在身上的腰牌，“恐怕这一次要让你与我同行去查。”

    “哦。”

    “进哥儿，先前我真的错了……”

    高剑在外头听得咬牙，几次三番想冲进去都被叶未晓打断，便转过头来打叶未晓，院子里和屋内的声音叫人忽略了初夏轻微的蝉鸣，窸窸窣窣地随着月光倾泻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