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劫一进教室就注意到了他,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了。 成绩不是很好,被班主任安排在最后一桌靠窗,是默认的差生专属座位。倒是比那时候长高了很多,但rou还是没几两,蜷缩着腰背趴在桌上睡觉。 劫清了一下嗓子表示开始上课,那个身影也没有任何动静。劫走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同学,上课了。” 他从臂弯中抬了头,眼睛几乎要滴血,血丝布满了他颤动不听的金色瞳孔,他弯了弯眼睛:“老师。” “身体不舒服的话去医务室。” “没事,”凯隐站起身来,他依然要抬头才能和劫对视,“我去洗把脸。” 整节课过去了他也没回教室。 小县城的中学并不大,他哪也去不了,钻进了学校楼顶的菜园子,蹲在野菜堆上摆弄几棵破烂菜叶,用自己guntang的眼泪浇灌不可能长成的菜。 什么叫做身体不舒服去医务室?劫,我是死是活和你有关系吗?他暗自腹诽。 凯隐昨天帮老夫妻守摊子,再次看到他的白衬衫,巷口的早餐店。白皙英俊的脸被蒸笼腾起的雾气遮掩,五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没给他留下任何痕迹,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杯豆浆。凯隐突然被一道刺眼的光蛰了眼睛,他定睛一看——一枚钻戒。 他结婚了。 他没认真读多少书,但是能明白钻戒戴在无名指的含义。他止住了刚刚想要冲过去的脚步,渐渐退后躲进阴影下。 在他十四岁那年,他遇到了他现在的养父母,一对耄耄之年的老夫妻来到了福利院。 当凯隐得知他们来自那个小县城,凯隐耳朵瞬间竖起来了。他已经长大了不少,明白了很多东西想要得到好处,必须学会讨好,他在老夫妻面前献尽了殷勤。福利院很多残障儿童。凯隐除了营养不良以外,身体还算健康,好不容易在劫家里养了两斤rou,又掉回去了,风一吹就要倒。说话也很流畅,甚至还识字,条件非常好。经常会有好心人来询问他愿不愿意被领养。凯隐怎么会愿意?他只要那个人来。 “你怎么还没走?我记得今天又来了一家人,你赶紧走吧,你快比床还长了!”玉萨里啃着手上的馒头,他对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凯隐坐在台阶上这件事惊讶,他已经是福利院里最好的孩子了,没理由一直待在这里。 玉萨里皮肤黝黑,不是本地人,得了怪病被家人遗弃。是凯隐来到这家福利院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不爱说话,玉萨里和他年龄相仿,一直往他脸上凑,屁大点东西也要和他分享,渐渐才熟络起来。 异族的玉萨里都知道健康的孩子会优先被选择,劫会不知道吗?劫为了让他能更快拥有更好的生活,不惜浪费自己的时间照顾他一年。凯隐握紧了拳头心道,劫,你真是打的好算盘。 “那个人真的有这么好吗?” “好。”好到足以让他由爱生恨,恨他每一个背影,恨他所有。“他救了我的命。” “那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凯隐摇头,他也想知道。 老夫妻很好,就算凯隐不卖才艺也会带走他,在凯隐愿意和他们走的第二天,就动身出发了。他躺在新床上仰着头看月光。 凯隐无时不刻在想劫床边的狗窝,即使他有了自己的房间,有了自己的单人床,但他还是无比怀念他的狗窝。劫把他丢了,一件东西都没留给他,他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也只能靠自己的脑子虚无缥缈的回忆慌忙抓住。野狗寻不到气味,彻底没了依靠。他决定起身,为了不惊动善良的老夫妻,他从窗台爬了出去,顺着水管滑下来。 周围熟悉又陌生街道有他想要的气息,他可以忘了一切,也不会忘记回家的路。零下寒夜几乎要把他的喘息都冻成坚冰,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到了那个人的楼下。他有点近乡情怯,从没有过如此漫长的楼梯,终于到了日思夜想的门口,他又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轻轻叩响了门。一想到可以见到他,他抖成了筛糠,泪水洗刷了脸上的冰霜。 “老师……” 门开了。 “你好?”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凯隐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盯着她,“请问你找谁?” “我的老师。”他木讷地说。 “你老师?” 女人回头叫了屋里的人出来,凯隐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透过女人的头发丝看到了那件白衬衫衣角,凯隐落荒而逃。 凯隐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那个楼道里跑出来的,他跌跌撞撞走到了他小伙伴的坟前,不,已经不是坟了,取而代之的一个长椅。 “狗狗,为什么我闻不到他的气味?” 他坐在长椅上抬头看亮着灯的窗,好想问劫,五年里,有没有哪怕做过一次关于野狗的梦,有没有过一次心生懊悔和惋惜呢? 凯隐本以为他们可以一辈子都那样,早上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一整天都在劫的身边。劫短短一年内教给他的所有,他都努力做到最好,以为这样就不会让他有抛弃自己的理由。 他不知道劫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凯隐问他为什么,劫答非所问:“好好活着,凯隐。” 凯隐第二次看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得快要死掉,会不会永远也不见了呢?他好想问问劫,在你心底,野狗是不是从没有过一席之地?在那场雨夜究竟出于什么决定才把他救回家? 他没有做出任何挽留,劫已经决定的事情就无法撼动。劫要他好好活着,那就好好活着。离开劫也一样能活。劫为了不让他再偷溜跑回来,甚至找慎借了汽车开出了市外,在路上凯隐就有不祥的预感。到了目的地,劫也没有任何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给了一年温饱还不够吗?,凯隐安慰自己,够了,偷来的一年也够了。 “凯隐,再见。” 那天早上,劫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凯隐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 明明是周二却不用去上课,凯隐在客厅吃早餐,眼睁睁地看着劫把他的狗窝收起来叠好,他不敢问为什么,只装作没看见,额角已经滴下了冷汗。 “老师,要去哪里?”他强行勾起笑容,眼里却已经泛了泪光,他使劲抹掉眼泪,试图让劫改变想法,又看到劫拿起他的书包,招手过去让他换鞋。 “我不…” 劫说:“听话。” 他想,劫一定计划这一天很久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违抗不了他的命令,第一天就是,一年之后也是。得而复失的滋味宛如把他扔进了油锅反复滋烤,直到劫的背影完全消失,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劫又不要他了。 原来是结婚了,那也难怪。谁愿意带着一只可怜的野狗结婚? 凯隐在顶楼蹲到了天黑,哭的差不多了,拍了拍脸,至少不要让老夫妻担心。 老夫妻靠养老金过日子,分摊出一些钱供他读书,他很快就要初中毕业了,上了高中要用钱的地方更多。可惜凯隐没有上高中的计划,老夫妻开了一辈子的杂货铺攒的那点小积蓄,他根本无法心安理得花爷爷和婆婆的钱,他已经找到了认识的朋友推荐,一毕业就去出去打工,挣点钱还给他们。 下了楼看见劫站在楼梯口抽烟。 凯隐若无其事地经过他,而拳头已经捏得死紧,指甲陷入了血rou。 “过得好吗?”他朝思暮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凯隐转身,恶狠狠地瞪着男人,力竭声嘶道:“我他妈——不用你管!”他竭尽全力地说出这句话,喉腔涌上一股血腥铁锈味,他止不住地拼命咳嗽,拔腿就跑,寒风疯狂地灌入他脆弱的呼吸道,他硬撑着回了家,跌坐在玄关。 不如死了算了,凯隐心想,贱命一条,早就该死在五年前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