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少年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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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出草莽,一剑曾挡百万师。 重楼高鼓震长夜,束手歃血归。 玄兵阁身高千尺,筑于万仞山上。 这里算得上十足避世,若是想要瞧上那么一眼这世间最奇特独有的兵刃暗器,需得爬上这陡峭嶙峋的万仞山,登上那四千九百九十九层湿滑石砖,方才能叩响这玄兵阁的墨色大门。 就这,还没有算上阁内十八层石阶,二十余楼。 “施兄,我是真走不动喽。” 云雾缭绕之地,石阶上有人喘着粗气道。 “只怕是还没爬到那,我就先累死在了这石阶上了罢。” 快他几步五大三粗的男子打扮倒是奇特,明明生了副黝黑孔武包公相,却是文邹邹穿着身青衫,此刻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没空搭理他。 “我说李师弟啊,”施文绝好不容易顺了顺气,道“这不是你吵着要来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吗,怎得就这点毅力啊?” “我说你也别抱怨了。” 施文绝恢复体力直起身子,眼前晨光冲破云层,骤然视野清晰。 “你看,”他抬手遥遥一指—— “就在眼前了。” 瞅着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墨色高楼,李安仿佛魂魄归位,死而复生一般不知从哪卯起一股子劲,迈开腿三下五除二跨过这剩下的几十余石阶,伸手推门—— 施文绝见状大惊,黑脸又黑了几分,大喝:“且慢——!” 然而还是迟了几分。 数道锋利箭簇自上而下如雨淋,朝着他二人面门袭来。生死危机的当口,好在施文绝精通暗器,手疾眼快拉着尚且呆愣的李安一阵躲闪,方才狼狈保下性命。 “这么莽撞行事,你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亏你还是我师弟!” 李安自知理亏,不反驳,一张和施文绝如出一辙的黝黑面庞沾了红,羞赧道,“大约是皮厚,这不是还有师哥吗,嘿嘿。” 约莫是太黑,连那点红也藏得干净,于是不好意思的羞赧只剩下了油腔滑调。 施文绝无语。 好在虽是出了点岔子,但李安本领倒是学得周全,这下和施文绝联手,身形几晃,便是有惊无险躲过了这机关阵。 千斤重的大门倏然打开,常年不见光的玄塔第一次向来人敞开了心扉。 层峦叠嶂,冷兵器因为光线射入折射出瑰丽的色来。 “哇——” 声音发自没见过世面的李安。 不过也怨不得他眼界窄,饶是出自兵器世家炼铁大户的施文绝也是神采奕奕,满眼痴迷。 “瞧瞧,你快看那,”他连声赞叹,手指所指之处一把锋利短刃闪着猩红的光,“那就是传说中十三钗女子血冶炼成的美人笑,我还以为是传说而已,竟是被藏在这里.......” “还有那里,”手指一转,指尖对上横陈在室中心的一把长刀,“伽蓝高僧的舍利打造出来的佛龛神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百闻不如一见呐!” 他俩眼睛都快跟不上阅览的速度,止不住啧啧称奇,竟下意识忘了动作。 而这,仅仅只是玄兵阁一层而已。 十八层的玄兵阁,走上去可不是说说而已。 光着眼花缭乱五花八门的神兵利器,看得两人已是头晕脑胀,爬到一半就气喘吁吁,竟似是比上山时更甚。 只是这回,力尽告竭的换成了施文绝。 “哎.....唉哟....不行了....我不行了师弟.....” “.....实在是爬不动了,这剩下的,你自个慢慢努力吧......” 施文绝瘫在漆黑冰冷的台阶上,除却白褂子,脸黑得能和石阶融为一体。 李安转头看看瘫痪的师兄,又转头看一眼琳琅满目的藏库,咬咬牙。 开什么玩笑,来都来了,不爬到最顶层绝非好汉! 这九层风光尚且如此,更何况那十八层顶端,他今日来都来了,可得要好好一饱眼福! 想到这儿,竟像是浑身又来了使不完的劲,李安提了步子飞速向前。 施文绝看向魂魄附体活像鬼附身的师弟,叹口气摇摇头。 这小子,果真是像自己,连这副较劲没见过市面的样子,都跟第一次来的自己一模一样。 只是....怕是他看了第十八层的光景,会失望吧...... 李安如同脚蹬风火轮,前十七层的藏品统统一掠而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主打一个老僧入定。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沉重双腿,终于来到了第十八层。 然而与前十七层流光溢彩的景象迥异的是,第十八层一片乌压压的漆黑。 冷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吹过来,李安一阵哆嗦。 死寂一片里,伴着风声,似是从哪里传来了仓惶的低哑悲鸣。 这什么鬼动静? 李安毛骨悚然。 这玄兵阁数以万计的兵刃可都是见过血的,该不会是厉鬼索命,附着在凶器上找他来讨债了吧? “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哆嗦着,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好奇的往声响处踱步。 近了....更近了.... 李安战战兢兢双手捂住眼,畏畏缩缩,耳边是宛如低泣般阵阵嗡鸣。 他小心翼翼犹犹豫豫,从指缝中看过去—— 借着透过来的微光,他看清了放置在十八层唯一的藏品。 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把断剑。 莫大的反差冲击了李安,来不及失望,对于神兵利器天然的敏感使他对着剑的残骸第一时间产生了遗憾和惋惜。 被震碎成四截的剑,孤孤单单躺在绒布上,随着仓皇北风过境,发出阵阵呜咽。 那显然是极好的玄铁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绝世好剑,和它比起来,前十七层的兵刃统统逊色了起来。从剑柄的云纹到锋利斩尘的刃无一不做工极巧,让人赞叹称奇。 只是到此,声声赞叹也只能化为声声叹息。 这样好的剑,究竟是怎样心狠的人才能做出这样暴殄天物的事? 李安心里一时间半是痛惜半是愤恨,情绪冲破了好奇。 “你听过剑的哭泣吗?” 声音蓦地从背后传来,李安惊得一哆嗦,转头看,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上来的施文绝。 对方却不看他,只是垂眸看向那断剑。 “自诞生起斩杀jian祟万千,其间流落于世四十三手,复得后一年主人断剑,而这断剑,竟也流落三十余手方才完整寻回。” 名剑宿命素来颠簸,可这样颠沛流离的境遇,李安也只对一柄剑略有耳闻。 在他惊诧的目光下,施文绝复道。 “过来仔细看一看吧,这就是你一直吵着闹着要看的,少师。” 万物有灵。 听说每一柄剑自它认主之时,便会诞生出剑魂。 它的主人曾是江上捕鱼的村夫,不懂神兵利器如何,只用它来砍鱼,鳞甲磨损了剑柄的雕纹。 他的主人曾是杀猪的屠户,从渔农那花了些价钱将它买了回去,只觉得剁骨用着趁手极了,便是cao着他杀了又几年的猪。 后来,终于有人在买rou时识得,将它要了过去,却是不懂得使用的法子,这江湖客用着乱砍一气,倒是让人分不清是刀是剑。 它委屈极了,可常年累月,那委屈便也成了不能言说的念念。 在那快要模糊的记忆里,他想起赋予它姓名的,第一任主人来。 模糊的记忆里是一张五指修长有力的手,抓着它时柔韧有力,剑出如有神。 它的主人曾是红衣翩翩的少年郎,那炽烈燃尽每一寸土地,剑锋所指邪祟尽除,片甲不留。 他的热烈曾惊艳名动偌大江湖。 十年光阴对剑如白驹过隙,于人,却是很长的一段时光了。 他不来寻自己,它便是已经知道了结局。 只是仍会在夜深人静时借着风低泣,怀念起曾经种种。 剑不惧旧,人不求新,人海茫茫,知己难求,于剑来说也是一样的。 可幸的是,苍天有眼,在漫长的十年等待里,他与旧时光中的那双手,再度重逢。 那手依旧白皙修长,只是多了些粗糙的茧子,握住它的时候,也不复以往有力了。红衣少年长成了温润如玉的白衣青年,朝着人莞尔一笑时,没人能相信这样孱弱的身子能拿得稳剑。 但那些杀招依然凌厉稳劲,剑出气冠山河。 但它知道,自己陪不了他多久了。他唯一认定的主人穿上昔日的红袍,擦拭它时它能感知到人类那名为“不舍”的情绪,那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紧接着,温热的血洒满了它的剑身。 这是它头一次对于浴血充满排斥。 那样guntang的,炙热的,新鲜艳红。 像极了那人绚烂而又燃尽的一生。 悬崖峭壁,望江亭边。 那里藏着少师剑的秘密。 它听见它的主人最后一次拔出它,同它道别的声音。 在那低哑歉意的心语里,它做下了最后的决定。 这世间最坚硬的玄铁千锤百炼铸成的剑,无物可破,坚韧不催。 而它的主人日薄西山,内力绵薄。 那就,让我来最后一次祝你一臂之力吧。 你可曾听见过剑的哭泣? 离得近,李安能清晰的看见那剑身破碎处断裂的纹路,整整齐齐,如铁削泥。 这等功力,即便是顶峰时期的李相夷也难以做到。 那么,如此便只剩下最后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来。 他的视线逐渐从惊诧的不可置信转为哀恸,左手握拳于胸,微微垂首,黝黑的脸一片肃穆。 那是一位铸剑师对于剑的行礼。 为那一柄认主的剑。 为那一柄殉主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