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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mama(中)

    屋里的壁炉多年未用,但还能正常工作。有龙在身边,不需要担心火势会失控。伊冯窝在床上,安静地听龙讲述以前的故事。

    “绿石曾经有另一个人类国家,叫拉维纳吉,你或许听说过这个地方,露西亚就是拉维纳吉人。”

    伊冯点头,她知道拉维纳吉,它是绿石最北边的国家,坐落在大陆突出的一角,一年到头有超过四个月都在下雪,所有的城镇建在山里。伊冯对拉维纳吉了解不多,她也没有机会亲自去到那里,这座国家在她出生前就覆灭了,阿米特隆的大街小巷里,偶尔会流传着关于拉维纳吉的故事。

    “几十年前,拉维纳吉国王被一只魔堕的次龙所蛊惑……”

    不懂礼貌的小女孩打断了它的陈述。

    “什么是魔堕?什么是次龙?”

    金色的视线从火堆里转过来,落在她身上,它看上去面无表情,伊冯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歉:“对不起。”

    龙没有生气,它也不会为这种事动怒。

    “没事,本来也要和你解释的。魔堕是一种异化,就像它的名字那样,魔堕会让人在魔力中堕落,失去原本的理智和意识。任何会魔法的生灵都有可能魔堕,包括你见过的白精灵和人鱼,甚至是龙。他们本身对魔法的控制力有限,如果过度使用魔力,就会遭到反噬。”

    伊冯抱紧自己的手臂,畏惧地点头。

    “至于次龙,这是一种龙的次生种,但人类所能见到的绝大部分龙都是次生种。次生种不是真正的龙,是被龙血同化的物种,外表和龙相似,或者携带了龙的特征。而次龙是所有次生种当中,最接近真龙的。”

    伊冯突然想起艾尔曾说过的话,她来到巨木林的第一天,艾尔就告诉它,这头龙是世界上最后的真龙。

    “那你呢?艾尔说你是真龙,是龙族的王。这是真的吗?”

    龙没有应答,只是侧首看向身后的壁炉,火苗摇曳在木堆中,火光为漆黑的身体照出一层橘红色的轮廓,柔和又温暖,却不能照亮它的眼睛。或许它听惯了这样的发问,早已忘记这个地位背后的光辉和荣耀,伊冯敏锐地捕捉到一种陌生的情绪。

    屋子里温暖得像是母亲的臂弯,她却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冰冷,从这段沉默中她觉察出一种悲哀,拉扯着她的神经,她无法理解,却能感受到。

    “我先前说拉维纳吉的国王被次龙蛊惑,或许不太对,他们应该是相互勾结。因为当我见到那个人类的时候,他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龙面无表情,这个词被它说得好笑起来,伊冯忍不住幻想出一头jian诈狡猾的龙和阴险的大腹便便中年人类,一人一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里点一盏灯,头挨着头窃窃私语。

    “拉维纳吉得到了力量,向其他人类发动侵略,抢夺他们的土地和财富。我原本不愿插手人类的战争,这个世界上的权力更替就如日升月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那头次龙吞噬了太多同类,变得格外强壮,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隐患。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卧在龙的尸山上,那座尸山比人类的宫殿还要高。它啃食同胞的rou体,吸取它们的魔力,早已魔堕,它甚至认不出我。我警告国王和那头次龙划清界限,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但是他没有听。他们得到了太多,没办法停下了。”

    说到这里时,它停顿了一下。

    “我杀了那只次龙,也杀死了所有的人类,龙焰在拉维纳吉的国都里烧了两天两夜,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屋内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到火焰的声音,这段历史伊冯听过无数次,但是在圣梅西亚人的口中略有不同。

    在他们眼中,这场战场是巨龙厮杀,人类两国之战只是借势而为。

    在故事里,黑龙和浑身长满尖角的火龙飞到天上,在云上撕咬搏杀,恢弘的魔力引得天地惊变,山川分崩,河流干涸。最后火龙被黑龙杀死了,黑龙挖出了它的心脏,撕碎了它的龙翼,残破的尸首被火焰烧得骸骨无存。

    “然后,我就看到了露西亚。”它轻声道,“那时拉维纳吉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但是你的母亲是唯一的幸存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在龙焰中活下来的人类……一个不会任何魔法的人类。”

    龙说到此处时停了下来,它久久凝视着火焰,仿佛要透过壁炉望穿十年前那场肆虐的龙焰酷刑,坍塌破碎的末日城市,以及废墟中的奇迹。

    “她虽然没被烧死,但也危在旦夕。她请求我救她,说她肚子里有个孩子,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我带走了露西亚,并且治好了她,我实在很想弄明白,为什么人类可以在龙焰中活下来。后来她生下来你,然后我发现了更神奇的事情,你一生下来就可以使用龙焰——这更不可思议了,龙焰是次生种都无法掌握的魔法,而你一出生就会。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你在龙焰里烧过两天,或许真的烧出了点不属于人类的本领。”

    又惊奇又嘲讽的语气。

    伊冯干笑两声,“恭喜你判断对了。”

    龙没有配合她的说笑。

    “小女孩,你觉得天生就会龙焰是很得意的事情吗?”

    它的傲慢激起了伊冯的怒气,她故作惊奇地反问:“难道不是吗?我是天才诶!”

    龙冷冷道:“我劝你想清楚,次龙都不会的魔法,你一个小小的人类学会了,一旦别人得到了你,他们会怎么处置你?是把你剥皮抽筋肢解了,还是把你炖了吃了,拿你滋补魔力,或者更直接的——杀了你。”

    龙张开翅膀,举起利爪,连尾巴都逼向伊冯,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

    伊冯被逗乐了,她捧腹大笑起来,手里的纸张也飘到了地上。

    “那你为什么没有早早杀了我呢?”她捡起了露西亚的画像,轻轻弹去上面的灰尘。她举起画像,对着火光仔细端详。

    “是因为做不到吗?不是吧?”

    龙没有回答,它还举着龙翼,但收敛了方才凶狠恐怖的样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露西亚的面庞上。

    在没有尽头的生命中,它已经看过无数个十年,十年如呼吸短暂,但对于人类而言,十年也是漫长的时光,哇哇啼哭的婴儿变成了女孩,散作灰尘的母亲或许已经乘风看遍天地,时间竟然是这样无解的魔法。

    伊冯轻声问:“是因为我mama吗?她请求你不要杀掉我。所以你不仅没有杀掉我,还把我交给人类抚养?我猜的对吗?”

    龙眼睛里的金色闪烁起来,像泪花一样,但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眼中的泪花,盛不下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龙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淡漠的,龙的眼睛里怎么能出现人类的情绪?它的视野太高太远,好像对人类千篇一律的恳求无动于衷,对一个母亲的爱不屑一顾。

    “是,她希望你活下来。”

    龙低声应答。

    它深知伊冯会惹来多少麻烦,从此以后会有数不尽的人找上门,每一个都不怀好意,包藏祸心。连它都研究不透的生命,趁弱小时扼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一个幼小的人类女性,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庇护,也不能妄想在这个世道生存。

    但是它没能拒绝那个母亲。

    露西亚问它,能否把孩子托付给它,让她平安长大。它有一百个理由拒绝——不,它不需要理由也能拒绝,没有人能强迫它做任何事,可它还是从母亲脆弱的双臂中接过了襁褓。

    它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许诺,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龙妥协了。

    在长久的沉默中,不知为何,伊冯感受到了一丝怪异的悲伤。原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错综复杂的阴谋诡计,也没有难以启齿的隐情,事情的真相只是一个母亲的请求罢了。

    但也足够了。

    “你母亲生下你后没过多久还是去世了,生命的兴衰与轮回不是我能控制的。据露西亚说,你的父亲是拉维纳吉的皇亲,但是个一事无成的酒鬼,罔顾她的拒绝玷污了她,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死在了龙焰里。”提到她的父亲时,它的语气变得更加冷漠,“露西亚死后,你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那时候我才发现,很多事对我而言轻而易举,但抚养一个婴孩比什么都难。我没法给你喂奶、洗澡、换衣服,你吓得大哭,不许我接近你。露西亚太信任我,我也盲目自信。每天晚上你都在哭,催眠魔法对人类新生儿是致命的,我只能哄你睡觉,但是你不听话,吵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龙十分郁结,看样子还是婴儿时的伊冯的确让它很挫败。没良心的当事人听得开心极了,她幸灾乐祸,笑得十分缺德。

    “露西亚想让你平安长大,但如果留在我身边,你恐怕连第一年都活不过去,我只能带你去圣梅西亚,让人类抚养你。你毕竟是人类的孩子。”

    伊冯低声说:“可是我在人类的世界过得不好。”她不喜欢斯沃德家,不喜欢周围的每一个人,她不喜欢人类。

    龙垂下眼睛,火光在它的眼睛里闪动,她不能期待从龙的脸上看到丰富的表情,但它的声音变得更加柔软,充满愧疚。

    “我无法辨别什么才是对你好,我不会抚养人类的孩子,只能把你交给人类。而且露西亚非常担心你,她害怕你身上的魔力会伤害到你。我以为只要你远离魔力源,就可以慢慢失去魔力。但我猜错了,随着时间流逝,你的魔力越来越充沛。原本我准备等到你成年后再接你回来,但是你在失控下烧毁了一条酒巷,我只能提前把你带走。”

    伊冯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对她而言,这是一种奇妙的宿命感,她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在别人家生活长大,过着乱糟糟但也凑合的日子,可突然有一天,天上飞下来一只黑色的怪兽,二话不说把她抓走,关进精美的牢笼里,她在隔绝人烟的小岛上孤苦无依。这看上去和龙抢公主的古老故事很像,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她不是公主。

    但事实是她并不是被龙抓走的,因为她不是俘虏。对于龙来说,它从露西亚手中接过了孩子,母亲的重担落到了它身上,但是它养不好她,它没法胜任母亲的职责,被迫给她找了个寄宿家庭,十年后再把她接回来。

    伊冯小声说:“原来你也有这么多不懂的事情。”

    它不懂为什么她会龙焰,不懂要如何消除她的魔力,不懂要怎么抚养人类的婴孩,不懂什么选择对她更好。

    伊冯站了起来。

    “我想去看看mama的墓碑,可以吗?”

    露西亚的墓碑立在一座很高的山坡上,那里可以迎接每天的第一缕日照。墓碑只是一块简略的墓碑,上面只写了露西亚的名字。龙说,墓碑下什么都没有,她的心愿是化作灰尘,随风散入天地,远赴山川河流,看遍世界每一片土地。

    龙满足了她的遗愿,她在龙焰中幸存下来,又在龙焰中获得新生。

    伊冯轻轻抚摸着那块石碑,它过分简单,又过分单薄,与其称这是露西亚的墓碑,倒不如说这是她无数里程碑中的其中之一,这里也不过是露西亚曾驻足的一座山头罢了。

    “原来她也这么向往自由啊。”

    “你可以替她看完,你是她的延续。”

    龙的声音在伊冯的脑海内留下了轻柔的痕迹,轻得好像从来没有声音出现过一般。“延续”一词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伊冯捂住心口,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是多么温柔又残酷的词啊,包容了母亲最深沉的爱,还有坦然迎接的死亡。

    晚上伊冯提出想在木屋里睡一觉,龙答应了。它靠在床边守着伊冯,屋子里没有被子,它就用龙翼隔绝冷空气,用魔法阻断呼啸的风声,这是它全部能做的了。

    十年前,露西亚也在壁炉前守着自己的孩子,哄小小的婴儿入睡,那时它坐在外面的山坡上,眺望遥远的星光。

    那也是个寒风咆哮的夜晚,整个世界都是风的声音,它听到了露西亚哼唱的摇篮曲,那么清晰,那么温柔。回头的时候,黑夜中那道微弱火光还在负隅顽抗,不肯熄灭,有什么东西抵挡了一切。

    这条晚上,伊冯又梦到了露西亚。梦里她坐在山坡上,抱着小小的婴孩,哼着歌,极目远眺。风像热浪一样从身侧穿过,刺眼的阳光被龙的身体挡住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凝望远方的目光落回了孩子身上。

    “伊冯。我决定这个孩子就叫伊冯了。”她宣布道。

    第二天伊冯在床上醒来时,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岛上。

    桌上有热气腾腾的牛奶,和冒着香味的酥软吐司。

    伊冯愣了几秒钟,然后从床上冲下来,风卷残云般吃完了自己的早餐。她打了个饱嗝,天知道她受够白精灵吃什么都不加调料的口味。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迎着日光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很好,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风也舒适。在巨木林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怎么晒过太阳,精神也不是很好,就像缺乏光照的花朵,时间久了就蔫儿了。

    龙正卧在远处的小坡上,眺望远处的高峰,那座小山坡在龙的身下就像个坐垫。当她靠近山坡时,忽然发现龙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他们正在说些什么。

    伊冯大吃一惊,脚步也停了下来。

    那人转过头来,看到伊冯后居然朝她微笑。

    “你醒了。”

    伊冯扶着龙的身体,一步步挪近,她警惕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然后小声问道:“你是谁?”

    他看上去像酒巷里的酒鬼流浪汉,落魄又沧桑。

    男人行了个鞠躬礼,他和白精灵一样高大,却不具备白精灵的优点。高洁、优雅、温和、端庄,一个没有。他魁梧又精壮,弯下腰的时候,那一头又脏又乱的头发也垂了下来,就像不受摆弄的拖把。

    伊冯被那个头发吓得瞪大眼睛,后退了一步。

    “伊冯小姐,我的名字是狄维恩,我是一个浪客。”

    龙侧过头,冷笑着重复那个词,“浪客。”

    它的口吻轻蔑又讥诮,好像他吹了什么了不得的牛皮。

    男人立刻改口,双手合握,语气谄媚,“我是王派来照顾您的仆人!”

    伊冯立即抬头看向龙,十足抗拒,“我不要!”

    男人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伊冯直白的抗拒狠狠地伤害到了他。龙回过头,它现在卧在地上,伊冯很轻易就能爬上它的背。

    龙劝她,“我们不能回巨木林了,有人盯上了你,白精灵不应该被卷进来。接下来我会去追查纵火的幕后之人,你需要有人陪同,一个真正的‘人’,龙太显眼了。”

    伊冯大声拒绝:“那我也不要。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带上了哭腔,但眼下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她不想和龙分开。更重要的是,她全身心都在抗拒这个脏兮兮的流浪汉。

    龙明显愣了一下。

    狄维恩挑起眉毛,目光在伊冯和龙之间来回移动,他接到了龙示意的眼神,立刻掉头离开山坡。

    狄维恩一走,伊冯就抱紧了它的脖子。所幸龙的脖子够长,即便她整个牢牢地贴在它身上,它回头的时候依旧能看到她。伊冯把脸扭到另一边,避开了龙的视线。

    “你怎么了?”

    伊冯赌气道:“我不认识他。”

    “狄维恩是我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他精通各种魔法,你想学什么他都可以教你。让他跟着不好吗?”

    伊冯越听越低落,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怎么哭了?”龙又搞不懂小女孩的情绪了。

    伊冯默默地流泪,趴着一动不动。

    它知道她哭了,它总能轻而易举地探查到她的情绪,她高兴,她难过,她愤怒,她恐惧,所有情绪在龙面前暴露无遗,但它却无法理解她的动机。

    这也不能怪龙,她也有点搞不懂自己了,她只知道自己非常失落,失落到忍不住哭了出来。

    伊冯问:“如果我跟着狄维恩走,你要去哪?”她本来想说你是不是以后就不管我了,但话到嘴边却变了。

    “我说过,我要去追查放火的人。”

    “那你晚上可以回来吗?不要一连走好几天可以吗?”

    半天她都没有等到龙的回答。风静默地从她脖子上吹过,阳光在她的皮肤上聚焦灼热的温度。她的目光充满了可怜和不安,就好像是它要抛弃她似的。

    终于它说:“你接下来想去哪?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