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第二十九章【师妹】
29 谭竺生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他没有从台上意外摔下来，孟芝贻会不会便没有那么大怨气。但他是最了解她脾气秉性的人，她心里永远憋着一股子无名的怒气，但凡碰上些不如她意的人和事，她都会变得歇斯底里。 怀胎九个月，孟芝贻的身子像是被灌了铅，哪怕是动动手脚溜达几步都会乏得很。老中医说她身体底子不够结实，纵使胎儿一直都还算健康，但稍有不慎也会有流产的风险。因此老中医劝她保持情绪稳定，千万不要动怒，否则眼前只差临门一脚，若有点什么意外那这大半年的辛苦就都功亏一篑了。 得知丈夫从戏台子摔下来且摔断了腿，孟芝贻立刻挺着大肚子去了医院。烈日当头，公交车里各种各样的汗味交融在一起，下了车，她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了一身的虚汗。母亲要她停下来歇两步再动，她还是一口气走到了谭竺生的病房门口。推开门，孟芝贻看到了病床上的丈夫，他的右小腿打了厚厚的石膏，高高地吊着。她匆匆走过去，摸着他的脸问怎么搞成这样，他笑得有点憨，安慰她只是小伤，倒是她不该挺着大肚子四处乱跑。看着孟芝贻那副焦急的样子，谭竺生后来每每回想起那日的事还会微微一笑，他觉得她或许真的爱过他，哪怕只有一点点。 “芝贻，你别急，小师妹夜里把思君叫来了，他俩忙前忙后帮我都弄妥了。我也和我妈打过电话了，她能进城来照顾我。”谭竺生看着丈母娘又笑着说，“妈，不是和您说了拦着芝贻嘛，怎么还是要她过来了。” “小师妹？”孟芝贻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丈夫口中的小师妹芳龄十六，与何思君、谭竺生是同门，习刀马旦。两位师兄对她颇为关爱，平时上台演出也都会带着她，教她些戏台经验，尤其是何思君，总会耐心地陪她一遍遍走戏，力求尽善尽美。小师妹嘴也很甜，总是一口一个“师哥”地叫他们，有时开心了还会喊一声思君哥。 在追问之下，谭竺生承认当晚那场戏是有几个打斗动作，小师妹走得有些急了，他顺着节奏多走了一步，结果一脚踩空，掉下台，摔断了腿。说完这话谭竺生就后悔了，孟芝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丈母娘没拦住，人已经挺着大肚子气急败坏地走了。 又挤了一路的公交车，孟芝贻大汗淋漓地跑来了剧院，冲进了后台了，小师妹正在镜前上妆，何思君坐在旁边看着戏本。孟芝贻冲过去，扯着小师妹的头发，用尽全力扇了一耳光过去。 “你个小浪蹄子，勾引我姐的男朋友不够，又想着勾引我老公，还要害他出舞台事故，你好恶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女孩身上，孟芝贻的话如平地惊雷，人们即刻交头耳语。何思君冲上去拦在孟芝贻身前，她扶着肚子瞧他：“这女的作风不正，私生活混乱，你还想袒护她？”他开了她的手。他无能为力又麻木地看着她，看着她又给了他小师妹几个耳光，还往那女孩肚子上踹了几脚。女孩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小声哭着哀求芝贻姐不要再打了，却不敢还一次手。 几十年过去了，何思君还是会为当时松开孟芝贻的手而后悔。那天之后，剧院里的人开始慢慢孤立那个女孩，他们背后悄悄议论她作风不正，乱搞男女关系，更有甚者以讹传讹，说她未婚先孕。后来团长要她去写个检讨书，在没有人看到的角落里，团长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只要她写了这检讨书并好好听他的话，以后没有人会为难她。再后来，小师妹自杀了，在剧院后台的梁子上拴了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踹在小师妹肚子的那几脚用力过猛，孟芝贻的羊水破了。血顺着她两条腿淌下来，剧烈的宫缩瞬间令她的脸变得惨白。何思君抱起她冲出门，那天他蹬了剧院里的一辆板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午后的骄阳像手术室的灯一样刺眼，母亲抱着孟芝贻坐在板车上，她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地发冷，好像有什么从她生命里悄悄流走了，她头一次这么害怕。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起。 孟芝贻哭着恳求何思君不要走，求他和母亲一起在手术室门外等她，她真的很害怕。她说不清那时何思君看着她的眼里有些什么情绪，怜悯，冷漠，惊恐，还是仇恨。它们最后统统化为一句“对不起”，他说他要回家陪蝶祎。 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背后传来尖利的哭嚎声。 “何思君！你他妈的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