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鸣琴有衎,于颍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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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设宴用的是曲水流觞,筵席所用的流水渠还是在年前接到圣上携贵妃亲访的消息后临时挖建的。杨府上下本打算借此重建一番,杨大人为讨贵妃与三位夫人开心,亲自拟了建园的方案承上去,却被贵妃一句太过张扬打了回来。 方案被驳后杨大人想着那便稍微修整一下杨宅门庭,于膳食上再多下些功夫,好让圣人来时不至于觉得杨府简陋从而不快。然而虢国夫人同韩国夫人却对此颇有微词: “娘娘在宫中已然封了贵妃,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旨回家一趟,还不能过的舒心点吗?” “是啊,况且陛下也要来,娘娘体恤,然而叔父也得顾念陛下的面子,陛下私访,总不能怠慢了” 贵妃年幼丧父,如今在宫中圣眷正浓,陛下爱屋及乌,见贵妃在中秋夜宴上强颜欢笑面露悲意,席上询问过后得知是因思及家中姐妹,特遣贵妃叔父杨玄珪护送贵妃姊妹上京赐宅,以慰贵妃团圆之情。 如今姐妹三人被封了国夫人,可于宫中常年出入,杨大人虽因贵妃沾光也升了官职,但到底是外臣,不比三位夫人在贵妃眼前更亲近些。 也难为杨大人一把年纪了,听了两位夫人的话后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改如何处理。后来还是秦国夫人出面打了圆场: “叔父不如在修葺庭院之时凿出一弯小渠,设曲水之宴,让宾客们自由宴饮,再请陛下和娘娘于内庭另设席面。若陛下有觉得好的菜色,可经陛下之手,下赐于外庭,也不失于一段君臣佳话,如何?” 虢国夫人听罢眼睛微微放大了些,想来是有了兴趣,拨弄着指甲开口道: “倒也有趣,那就劳烦叔父了” “哪里那里”杨大人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回话道。 韩国夫人也没有再反驳,拉住meimei的手轻轻拍了拍,道: “meimei是怎么想出这么个好玩的设宴法子,到底是回家,这样设宴也能让娘娘更随心些” 秦国夫人身子不好,用帕子掩嘴轻微地咳了两声,笑着回道: “jiejie说的哪里话,不过是我身子不好,不喜见人,难免扫了大家的兴致,设曲水流觞也能让想玩的玩得更尽兴些,一来能顾及陛下来访的感受,二来也全了娘娘不愿张扬的心意是不是?” ** 杨断梦拢着杨清樽来到杨府门前时刚好遇到先前在紫宸殿打过照面的杨大人,对方上来就是一番熟络的寒暄,在瞥到杨断梦身边的人之后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忘我地端详起来 “诶——杨中书,好久不见,真漂亮啊不知这位美人是——” 杨清樽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穿女装,第一次被一个老头子以一种色眯眯的眼神盯着看,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一边用团扇掩住面容别过头去作羞涩状,一边用手在杨断梦背后掐了把,示意他赶快做些什么打破下如今的场面。 这一下掐得没轻没重的,杨断梦吃痛僵了僵脸上挂着的走过场的笑脸,然后将人的披风拢了拢,特意在杨大人面前把美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杨大人缓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之处,连忙将探究的眼神收回来对着杨断梦捋着胡子打哈哈道: “原本总在想杨中书一表人才,怎么身边就没个贴心人相伴,原来是早有了美人在怀哈哈哈,娘子美如仙姝,只是不知如何称呼啊?” “颍娘”杨断梦同杨清樽对视一眼,神情柔和,眉目缱绻带着些真情实意的笑容回复道“是清平坊薛娘子身边的新人,所以大人见着面生。晚生叨扰薛娘子好一阵子,才教她同意让颍娘于上元之夜同晚生夜会,以解相思之苦。” 鸣琴有衎,于颍之畔—— 二人的寒暄充斥着杨清樽的耳畔,杨断梦拢着他肩膀的掌心在冬雪下传来阵阵熨帖人心的暖意。杨大人就着杨断梦的回复蹭着话头,许是想为刚才的冒犯寻找弥补,对着一个胡诌的名字也夸出花来 何曾几时,二人在那亲密无间的年少岁月里,在窗外一面之缘,下学后变扭又青涩地问及对方名姓时,有人也是这样回答的—— ** 金燕穿柳过,春风哄人眠,被罢相后告老致仕的张老先生用戒尺敲了敲少年杨清樽的桌面,笃笃的响声让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张老先生皱了皱眉,示意他站起来,考问他对刚刚所讲的书上内容的解释可还记得。 “呃......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人,无治法”杨清樽其实并不太记得张老先生在课上讲了什么,只记得开堂前先生说的《荀子君道》的第一句。 张老先生看他还算记得些东西,原本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些,将戒尺放下自己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杨清樽知道自己背对了,顿时有了信心起来,有一说一,他诗赋不行,但是生来过目不忘,早在昨日夜间温习之时就将整篇君道背了下来,于是挺了挺胸膛,中气十足地背了出来: “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中禹之法犹存,而夏不世王。故法不能独立,类不能自行,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 “停停停” 张老先生原本闭着眼睛伴着杨清樽的背诵在学子位子直接来回走着,听到后面越听越不对劲,转身用戒尺几连拍着他的桌板道: “我都还没教到这呢?你就会了?那这课不如你来上,你跟众学子讲讲这《君道》讲了什么” 杨清樽被这戒尺哐哐拍桌声吓得小脸皱成了一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缩着肩膀照着老师意思将释义念了出来 “然后呢?没了?杨衎啊杨衎,你若是将来有机会上京殿试,陛下于御台上座问你时,你也这样把典据释义背一遍给陛下听吗?你若如此,不如弃了进士,转考明经!” “师怀陵,你来说说”张老先生气得背过身去让他罚站,转而让师怀陵站起来说说看法。 “是”师怀陵用镇纸压好扑在桌面上的白宣,合上书放在一旁然后起身侃侃而谈道“治国需有法,但更需要君子来治法与治国,为君之道在于任用君子,尚贤使能,做出好的表率” 张老先生听了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捋着自己的白须指着杨清樽数落道: “你看看人家” 师怀陵在说完后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在思索片刻后接着谈论到:“但学生认为......” “哦?你有什么见解,说来听听”张老先生慢慢走到师怀陵的位置旁,俯身询问到。 “术为道用,用jian用贤,若论务实并无区别,只在于君王的向民之心,jian贤任用是帝王之术,帝王之术看中的才干,而非君子,能为百姓做实事,贤人可以生民来共谋,jian宦则以名利来相邀,并无定数” “你....你”张老先生被师怀陵的这番话惊得睁大了原本因为遍布皱纹而显得苍老的眼睛,一时怀疑自己修学儒术多年,这次是教了个什么出来“你说什么?!” 师怀陵敛眉垂首作沉思状,然后翻开书卷用手指划过《荀子君道》的第一句,边思索边继续说: “若帝问君子以治国之策,那必定区别于帝王之术,‘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人,无治法’,一朝君王不一定能长久,然君子为民之心不可绝。君子所学非为帝王,而为百姓。” “一个妄议君父!一个不思进取!”张老先生听罢怒极,戒尺在师怀陵的桌板上拍得哐哐作响,然而彼时同样尚为少年的师怀陵只是立在那里,身姿挺立如松鹤,戒尺直到拍断飞出窗外的那一刻,师怀陵的眉眼也毫无波澜。 杨清樽在一旁望着他的侧影,再配上窗外的竹海驳驳,一时间怔然失神,生出万端思绪,却无法言白一词。 张老先生一把年纪一堂课连着发火两次,只觉得短寿头疼,直接将二人赶了出去。 杨清樽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被骂,被赶到门外接受书院洒扫仆人的探究目光时,其实是很不好意思的。 师怀陵见他局促无措梗着脖子抿着嘴的样子有点好笑,于是起了个话头缓解下气氛: “你是把整篇《君道》都提前背下来了吗?” “啊?”杨清樽还沉浸在被先生赶出学堂的羞愧里,面对这突然的搭话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师怀陵倒是没有任何被忽视的不快,反而是像唠家常一样又问了一遍。 这次杨清樽听清楚了,瞥了瞥学堂门口,在知道先生听不见之后放心和师怀陵搭话: “我没背,我从小就过目不忘。昨晚温书的时候提前将后面的看了遍,就记得了” “嚯,那挺厉害的呀”少年师怀陵被他这番话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叹的声音,接着奇怪到“我没记错的话杨小公子应该是出身河中杨氏?” 杨清樽点了点头,问道: “怎么了吗?” 师怀陵顿一下,不知当问不当问,杨清樽见他这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疑惑地歪了下头,斟酌再三,师怀陵还是把自己的好奇问了出来: “唔,若是河中杨氏,科举最终是为了仕途,杨小公子若想做官为什么不直接去做斋郎呢,河中杨氏为弘农旁支,弘农这一代多为女眷无法考取功名,若想在朝堂之上继续拥有一席之地,少不得要多帮衬些族内子弟。寻常人家就算考中进士也得等个三载才有官职,门荫斋郎如今便可做,六年之后吏部铨选直授官职不好吗?” 杨清樽听罢就生了气,冷哼一声刺道: “原当你同俗人不一样,没成想连你也是个以貌取人的。我是出身河中杨氏,然进士为士林华选,四方视听希其风采。出身贵贱与个人高低何干?锦裘白丁,谁有资格笑谁不浃辰而周闻天下?” 杨清樽有被冒犯到,说话的声音也因此提高了不少,恨声骂完就稍稍往旁边退开了些,不愿再理师怀陵,颇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 师怀陵一边在心里自嘲自己这张嘴怎么就熬不住非得多问这一句,一边庆幸到果然没看走眼,于是主动挨上去赔礼道歉: “是在下失礼了,还望杨小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在下这一回。不过,有一件事要说明白,在下从未将杨小公子同其他世家纨绔一般看待,只是好奇不走捷径的人内心想的是个什么道理” “那你现在听到了”杨清樽没好气到,不过少年人之间的龃龉,来得快散得也快,过了没多久杨清樽就在师怀陵身旁抿了抿嘴,小声嗫嚅道“不过你方才说的......很有意思” “是么”师怀陵带着一脸春风和煦的笑意,伸出手去接被风捎来的一裁柳絮,无所谓道“不觉得我离经叛道无君无父?” “实话说”小杨清樽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内心在挣扎些什么,毕竟师怀陵所讲的同他以往接触到的学说太不同了 “有点......” “哈哈” 师怀陵笑着闭眼摇了摇头,保持着手掌自然摊开的姿势,睁开眼望着柳絮再次因风而起,扶摇直上到二人看不见的远方,意有所指地说道: “昔年百家争鸣,诸子之中墨家与儒家并称显学,我不过私以为荀子《君道》同墨子《尚同上》中所云:‘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应相辅相成。先生们的儒学总讲如何做君子侍奉君王,然而又该如何筛选以一人之身承担千万百姓的君王呢” 彼时的杨清樽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吓到了,但是又忍不住生出对师怀陵话中擢选君王的幻想。从小到大接受的君为臣纲思想在叫嚣着他的越线,在两种思想的碰撞下,一个快入秋的傍晚,少年的rou身被另一个灵魂cao纵着踏入了危险而美丽的新认知中。 接着他听到师怀陵突然回过头,托着下巴歪头瞧他,揶揄中藏着说不尽的笑意: “说起来,我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入学之后常常迷路,然后跟在我后面才能找到居所的那个小公子,是不是你啊?” “你说谁找不到路?我没有......”到底是自己尾随在先,杨清樽虽有不满但是说下去也觉得底气不足,在家中时没试着交过朋友,头一次出来想认识一个人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嗯......我叫杨衎,‘鸣琴有衎,于颍之畔’的衎。” “师棽,‘凤盖棽丽,和銮玲珑’的棽,既为同窗,杨小公子唤我怀陵便好”彼时的师怀陵还不是杨断梦,也未将人情世故的面具焊死在自己脸庞上,杨小公子并不同大多数官宦世家的公子一样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看着杨清樽低头脸红的样子好心帮他接过话茬。 杨清樽面子薄,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转过身去故作潇洒地摆摆手道: “什么公子来公子去的,你都说了是同窗,唤我清樽便好” 师怀陵看着他这副别扭的样子不禁失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