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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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开始回暖,唐无锋的伤也好了大半,两人启程去往落雁城。这一回不必逃命,走的不紧不慢,白日赶路,晚间照常投宿。 唐无锋一到了外面,就成了个冷淡又谨慎的模样,依旧是不碰茶酒,不住最好的房间,处处打点妥帖。 早先在去往范阳时,便是这样一副行事,那时唐无锋话极少,又总被顾清说的哑口无言,在面具下也板着一张脸。 他这时将面具戴上了,一件件暗器装到身上,又成了独来独往的刺客。顾清一手撑着下巴,瞧着他笑,唐无锋问他可有什么事,顾清便摇头,还是微微笑着看他。 顾清平日里神情总是淡淡的,有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漠,他这样笑,反而让唐无锋不自在起来。 “只是觉得你好像有些不同了,但细看着,又还是那副样子。” “我倒觉得你变了许多。” “那是好还是不好?” 唐无锋也说不上来,顾清对旁人,依旧是冷淡疏离。他们走的不快,路上也遇到些意欲相交的江湖人,在外多认识几个朋友是好事。 但顾清从来不回应,他好像不想和任何人有太多牵扯,大多是唐无锋去应付了,他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多说,就像没这个人一样。 唐无锋知道他的心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其实看到顾清一个人对着什么东西出神的时候,心里也会泛起些没来由的慌张。 就好像,他对这个世间也毫无留恋,随时能够将一切舍下。更令他不安的是,这也许并非错觉,顾清至今所表露出来的一切,都像是在努力维持着一个表象。 他看到过那双手上层叠的疤痕,它们并不深,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浅,甚至一点药物就能让它们消失。但最浅的一道,大约是五六年前了,变成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细痕,像一道不经意的折痕那样。 而更久远之前呢? 那些消失的,被掩盖的,真的痊愈了吗? “你今日心不在焉,是有什么难处?” 许是频频走神,又总盯着顾清的手臂,便显得与平日谨慎有些不同,唐无锋摇头,检查了住处四周,武器摘了搁在手边,和衣躺下。 “不知小武那边如何了,我们分散后……”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希望大家平安无事。” “无论如何,你仁至义尽。” 顾清对那些人的生死并不在意,当初救人的时候,他原本也只打算捞一个唐无锋出来,若不是薛北望借他们布局,逃的应该会更顺利。 就算如此,他们分散行动,顾清和唐无锋也吸引走了大部分追兵,还搭了半条命进去,怎样都挑不出错处。 唐无锋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瞥见顾清一副理所当然的冷淡神色,只在心里叹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那些同僚,便是倒在顾清面前,他的眼睛大约也不会多眨一下。 “阿清,浩气盟有浩气盟的规矩,你……” 他想说你不能表露的太明显,至少,至少做一做样子也好,不想顾清直接打断了他。 “我知道。”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漫不经心地翻着本曲谱,另一手在床沿虚搭着,“你若学医,就该知道,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人力不可变改。你救不了所有人,也可能因为救一人而误万人,你心中既有大道,就不该为了一点小事计较。” 若是裴元在场,必定被他这一番歪理邪说气的头疼,将他罚去抄个百八十遍千金方,在谷口刻上一面大医精诚的碑文才行。 唐无锋当然没有学过医,被顾清眼都不眨这样一套说下来,有些愣神,但又觉出些古怪,他明明想说的是不能见危难而不顾,怎么到了顾清这里,倒成了他偏要逆天而行一样。 “你心中如何想,我不能逼着你去改,只是这些话,万不能对旁人说起,见死不救是大忌,往后……往后再说吧。” 顾清嘴角勾起,却也算不上个笑,三分讥诮余下全是不耐,哼了一声。 “我省得,我同旁人,又有什么话好说。” 唐无锋又开始头疼了,他质疑自己将顾清带出万花的这个决定,到底是不是错了?他想让顾清看一看,这个江湖并非只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还有公理正义,还有道义风骨,还有人愿意为了这个世间秉烛而行。 落雁城并不算多么华贵辉煌,却是极威严,谢渊出身天策,对盟中守卫训导的很是严厉,乍一看去有几分军营的意思。 顾清在薛北望手下待过一阵,见过他手下那支亲卫,被人称作不归雁的心腹死士。两支卫队有几分相似,却也能一眼看出不同,顾清想了想,觉得大约是恶人谷的风沙太大,让薛北望的手下都带着几分沧桑的戾气。 不是出生入死的血腥杀意,而是常年累月日日戒备,过多的背叛和算计,麻木和疲惫郁结而成的苦涩。 顾清跟在唐无锋身后,等着通报的人回来,他四处张望,观察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他们的眼中,都是有光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一种信念甚至信仰,是他不能够理解的东西。从他卷进这件事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肯完完全全地告诉他,你们这枚棋子,该落到哪个位置去。 唐无锋握住了他的手。 他一向内敛又谨慎,从来不会做一点多余的事,总是下意识避免引人注目,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握住了他的手。 “别怕。” 顾清的手有些凉,唐无锋的手包裹着一层皮革,并不能给他带来暖意,但顾清还是执拗地把手掌贴上去。 惯例的检查,然后有人引路,到略偏的院子里,他们被分开,各自进入一个房间。在这之前唐无锋再一次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抬起的手臂又垂了下去,也许他本该得到的是一个拥抱。 “别怕。” 顾清按了按心口,温顺地跟着那名引路的天策弟子进门,屋里坐着两名文士打扮的男人,面前各自摆着小桌和一叠纸。 顾清进去坐下,三名护卫各自站在一人身后,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水。 他对面之人略年长些,面相也算温和,对他说这是例行公事,并非有意针对。 顾清虽然有些不耐,却也知道范阳出了那样大的事,他又是唯一的外人,分路后两人又在外停留的太久,即使唐无锋递了平安的消息,有些事不得不查。 “我们不会为难少侠,若有得罪,先赔个不是了。” 顾清摇摇头,他碰了碰面前的杯子,水是热的,便将它握在手心里捧着。 “问吧。” 于是他只好一件件地回忆起与唐无锋相识的过程,有些事他本以为忘了,在连番的询问下,那些细节又变得清晰起来。 唐无锋有些小习惯,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发现,比如他不戴手套时指尖总会下意识捻动,还会把一些细小的暗器藏在头发里。 他甚至好奇地问过,你从头到脚都是这些东西,难道连嘴里也藏了暗器?唐无锋竟真的点一点头,说有,顾清不信,一定要去看,等凑近了却只吻他的嘴唇。 能这样死也挺好的,至少大家看到之后,知道你一定在吻我。 唐无锋总会说他胡闹,顾清的眼睛在这个时候会有一点亮光,仿佛说着一件多么值得期待的事。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同面前之人说起,但他们的关系昭然若揭,顾清自觉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却还是多嘴问了一句,这种私事,你们盟中应当没有律例吧? 他说的话被两人一一记录,分做两份,顾清看过又按了手印。他看着面前一叠纸,巨细靡遗地写着他们相处的点滴,心头微微一动。 “待我们消了嫌疑,唐无锋那一份,我能不能看看?”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段起于互相欺骗利用的感情,在唐无锋眼中,是什么样的。 他会有一点后悔吗? 按规矩自然是不行的,但还有对照疏漏出入,若是两人所言差距太大,少不得要对峙一番。那文士也没回绝,许是因为顾清看起来君子端庄,又出身万花,收捡了桌面又安抚一般对他说不要多想,先去休息。 问话时态度还算温和,只是总会突然问几句曾问过的问题,这也是问讯时常用的手法,出其不意地反复发问,若有编造谎言,便容易在细节上错漏。 他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同生人相处,又说了太多的话,只觉得疲惫至极,他坐在那里的每一刻,都算得上一种煎熬。 把自己的私事袒露出来,对他而言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但为了唐无锋,他选择暂时忍让。 他被带回房间,门外有人守着,他一开门便问他要什么,不算凶神恶煞,却也算不上客气,这样的软禁让他有些不快,又关了门坐回去。 唐无锋那边也是同样的过程,都是盟中同僚,却也是第一次在这种境地下相处。 他袒露出胸口还泛着红的疤痕,血痂还没有脱落,新生的rou拉扯着刀口两侧的皮肤,缝合过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的肋骨甚至还没完全长好,按下去的时候还有酸涩的痛意,无论是谁来看,都是一副重伤初愈的样子。 这伤太重,万万做不得假,若不是那时已在秦岭地界,或者说若不是顾清出身万花,唐无锋这条命就已经交代了。 即便如此,顾清依旧有很长一段时间留在薛北望身边,从范阳回来的人,都提到了同一件事。 薛北望将顾清收为脔宠。 顾清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冷淡,他的那一份笔录里,也只用同宿带过,毕竟他不是浩气盟的人,便也没有问的太细。 但其他人不会这样为他着想,最偏向他的佟老也死在了安小逢的手里,与薛北望有暗中往来的乌承恩更是被月泉淮所杀,谁也无法证明他没有同恶人谷勾结,更何况他们中不知何时已经潜伏了一名叛徒。 顾清的敷衍和唐无锋的辩护,都让顾清的身份陷入一个僵局。 谁也拿不出切实的证据。 但他毕竟是万花谷裴元的弟子,也是顾伯玉的后人,这次更是为了救人以身犯险,于情于理,都不能将他做犯人对待。 最终依旧是唐无锋为他做保,待笔录核验清楚,这一回便算作投名状,改日一同歃血饮酒,从此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刚刚开春,此地不若中原气候,屋里反而比外头冷些。顾清午间躺了一会,没多时又觉得手脚冰凉,照理说南方本该温暖一些,他却觉得比在范阳时还难过。 这间房也不知多久没有住人,干净,却掩不住潮气,他连日赶路,又生了半日的闷气,睡了一觉全都发散出来,全身酸痛。 不到晚间热度便烧起来,顾清闷在被子里,敲门也不应,守卫便闯进来,见他昏昏沉沉,面面相觑之下,将这件事也报了上去。 无论如何,没有看着人生病不管的道理。 这件事也没瞒着唐无锋,年轻的唐门弟子攥紧了拳,他不知道心口这种滞闷算不算后悔,但顾清本不该受这些罪。 原本不该见面,唐无锋求了情,可以去看一看,不能交谈。又想起件事来,问盟中可有精通蛊术的五毒弟子。 虽然在万花时顾清便说不必理会,他想这谷中圣手这样多,他一个外行人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想想,顾清那敷衍的态度,显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毒弟子在外行走的不多,但浩气盟中却也不缺,借着看病的机会,仔细检查了一番。 结果出来的时候,唐无锋感觉自己的心口一片麻木,他竟感觉不出愤怒,也觉不出疼痛,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只剩了憎恨。 顾清身上,被种了情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