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

    我们赶着排期的尾巴去看了《海边的曼彻斯特》，我尤其喜欢里边台词打阻的设计，不过设置得有些多了。片子不够烂，所以我们全程在看电影，没能做点我忐忑又甜蜜地期待了一路的事情。

    出了电影院，我们去楼下麦当劳一人握了个甜筒，漫步到商场侧边的黑漆雕花铁艺长椅边坐下，身后的墙面是奶油一样的淡黄色，做了斑驳凹凸的花样，一射阳光将墙面斜分成了不均匀的明暗两块。

    对面是一家咖啡店的室外区域，绿白条纹阳伞下是木长桌和两边的藤椅，我无聊地数过去，一共列了五组。

    “叮铃铃。”清脆的金属响声随一阵风吹过来，我往声源看过去，发现是侧对面花店玻璃门上挂着的黄铜色铃铛，有人刚从店里出去，铃铛还在微微晃动着。

    一个黑发女人背对我们在店里躬身忙活着什么，洁白、琼紫的细碎花球探出她肩侧摇曳悠动，她散落的发尾扫着身后的绿色围裙系带。

    我不知怎么就对她起了兴趣，无意识地舔弄着奶香的冰淇淋，眼睛还紧紧锁着女人，希冀着她尽快转过身来。“你在看什么？”冷不丁地，周见麓好似不带任何感情地突然发问。

    我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搭理周见麓，心怀抱歉地想要立刻转去看她，动作的前一秒却止住，我告诉自己这是扳回一城的绝佳机会。

    “你看，那个花店里。”我吮了口甜筒边缘，朝花店的方向够了够下巴。

    “里边有个人和一堆花花草草。”周见麓陈述。

    “你看那个人，只是看背影就知道气质有多好，肯定长得很美。”我目光还专注在女人身上，但耳朵已经准备好仔细察探周见麓声音里的情绪，心中暗爽，借着吃甜筒的动作掩饰愉悦的嘴角。

    “……比我呢？”周见麓话音落下，耳根就感到轻微的一股寒气，我终于忍不住去看，眼前是放大的甜筒和周见麓鲜红的舌头，正侧滑过甜筒的表面，留下一道雪痕。

    想着那道快速收回去的红影，心跳又乱了速度，我呆呆地将视线上移到周见麓的脸，她正由下往上盯我，凌厉的单眼皮下边是被突然袭来的光线照得晶莹的眼珠和那颗乖巧地缀在眼睑上的小痣。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隐去，周见麓翘起一抹得逞的笑坐直身子往后退。所有想法都被抛去脑后，我张开嘴咬住即将远离我的甜筒，含含糊糊地对她说冰淇淋要化了。

    最近我很烦躁。

    下一次级考之后就会划分文理科，老师发下意见表，让我们和家人商量好填上科别之后在周日提交上去。

    说老实话，我还没有考虑好分科的事情，但身边的人却都有一致的看法：mama虽然说让我自由选择，但话里话外还是劝我学文；而周见麓更是态度坚定地认为我适合文科。

    我追问周见麓为什么这么觉得，她又讲了一大堆过去这段时间已经重复多次的理由，然而我从表情一眼就看出她根本是在顾左右而言他，说的所有话都不触及那个被她隐藏的真正原因。

    而如果以周见麓说出来的那些理由选择文科，简直就是自我放弃，是自己承认自己学不好理科，这让我心里对学文科这件事生了一股哑火。

    我语气尖锐地问周见麓难道她不想跟我一个班吗，她却说没必要为了在一起牺牲自己的前途。

    道理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是真的只因为想跟她在一起就学理科，只是周见麓到这份上都不肯说实话，还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压我，这让我实在抑制不住愤怒，眼珠子冒火地盯她，而她心里早有准备地偏了头去看马路对面，鬓边的刘海盖住了眼睛。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说了这句话我也没停步子，抛下周见麓在后边，不欢而散。

    这次倒算不上冷战，才不咸不淡过了两天，关于我和周见麓的风言风语就又兴起了，只是这次还加上了江元璨。

    进了校园，出教室上厕所和去吃饭的路上总有人用或好奇、或不善的眼神看我。我心里烦乱，懒得去管，直到大课间上厕所回来，我看见自己桌上那张背面朝上的字纸。

    我迟疑着走到桌前拿起字纸，翻过来之前突然抬眼看了看周围，好几个人都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微张着嘴巴看我。

    我冷着眼环视一圈才翻转手臂去看字纸内容，上边两个大大的黑字，字形还挺优美，内容却粗俗：婊子。

    “舒嘉……”同桌明显也看见了，弱弱叫了我一声。我却分不出心神去管其他任何事情，只是握着手里的纸盯上面的字。“唰”地一声，字纸被夺走，随后传来纸被撕碎的声音，碎屑飘在地上，我呆呆地望过去。

    “大家，请不要相信那些谣言。”周见麓朗声说，每个字都咬得紧，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她那么大声地说话。“舒嘉不是那些无聊、恶劣的人传的那样，我们虽然同学不很久，但是大家应该都清楚。”这番话我却不懂了，原来这次处在风口浪尖的人只是我吗？

    “请问有人看见是谁放的吗？”周见麓又提高了音量。教室安静了一会儿，我只听见谁说了个什么名字和班级，就被握住手腕带出教室。

    “我们去找她，舒嘉。”周见麓拉着我走得很快，课间剩余的时间不多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是我害了你。”上了一层楼，周见麓回头看我，声音里满是悔意。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没回答。

    走到三楼，一路上都有人用看热闹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忍不住攥紧拳头，周见麓慢下速度和我平齐，用眼神安抚我，又转去看着那些人喝道：“看什么看？”

    终于停在8班门口，周见麓定定看我一眼，随后拉住一个要进教室的人说麻烦帮找一下刘自颖。

    “有什么事吗？”应答声却是从走廊传来的，我们看过去，一个有些文弱的矮个女生好整以暇向我们走来，我和周见麓有些诧异地对视一眼。

    “如果是你把纸条放在她桌上的，请你道歉。”周见麓上前一步对她说。

    “……那是她应得的。”女生深深地看我一眼，又轻蔑地回答周见麓。她身上充满了不符外表的凌厉气息。

    “请问你为什么觉得我该受那种辱骂？”我抓住周见麓欲拦我的手，也走到女生面前。

    “插足别人的第三者还好意思来问我吗？”女生笑了，身后倚靠在走廊阳台上的几个女生也笑起来，声音刺耳。我心中的愤懑在听见这话后一下就虚掉力气，想起来自己当时在不知情的时候确实是决定要做“第三者”的，怔忡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气焰十足的她们。

    “我不在意你过去是有什么被恶心的东西背叛的经历所以现在才那么阴暗地伤害别人，也不知道你的生活是有多无聊才这么爱关注别人的私事，但是我要明确告诉你，舒嘉从来都没当过什么第三者。”周见麓贴近我，将手撑在我后背。“所有造谣的人，当然也包括造谣加人身攻击的你，都必须跟舒嘉道歉。”

    “没错！”身后响起江元璨气喘吁吁的声音，我回头，看见她对我露了一个灿烂笑容。“我本人可以作证，你们拿得出任何证据吗？”江元璨站到我身边，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你们什么实情都不确定，只凭自己的臆想就捕风捉影，去造谣、诬陷别人，甚至还用难听的话侮辱别人……”听了周见麓的话，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刘自颖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周见麓转向已经开始有些慌张的女生继续说：“尤其是你，刘自颖同学，居然用侮辱女性的词去骂人，你不觉得愧对于自己的性别吗？”

    事情在那些女生尴尬的道歉声中结束。吃了晚饭，依然是江元璨跟我解释，说是有新生传周见麓和她原本是一对，等到上高中，我“横刀夺爱”抢走了周见麓，她因此伤心请假，而我因为发现周见麓还和她有联系才大吵一架。

    说完，江元璨忍不住笑着大呼“离谱”，我终于翻起眼皮凉凉地说：“你还不知道吗？你们的‘恋情’可是在初中的时候就传到我们学校来了。”

    江元璨和周见麓明显都很惊讶，互相看了一眼，江元璨突然坏笑着问周见麓：“你闻到了吗？”周见麓轻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什么？”江元璨笑开了，扔下一句“酸味儿啊！”就走了，留下脸红的我和反应过来正笑着看我的周见麓。

    “舒嘉，”静默半晌，周见麓收了笑严肃地对我说：“对不起，我骗你的事情真的很过分，今天发生这种事都是我害的。”

    我摇摇头没说话，心中想的全然是另一件事情——周见麓今天为我说的每一句话在三年前就应该从我嘴里说出去，可是没有。

    我可以自我安慰说连周见麓自己都不在意小学时期受到的孤立和杨虹她们的辱骂，但我不能因此否认自己几乎从来都没有站出来为周见麓反驳过骂她的人们，甚至自己也在心里隐隐赞同了一些她们对周见麓的恶意评论，并且不以为意。

    我明白过来，周见麓自己有过这样的经历，心里清楚这种感受，也在乎我心里会有的感受，所以今天才会表现得那么严肃。

    周见麓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而我比自己认识到的还要自私懦弱。

    我拉起周见麓的手说：“周见麓，是我要谢谢你。”随后用眼神制住了她开口想说的话，拉着她往教室走。

    cao场那边的天空聚了一大团透着橘光的云，云像被风捕捉过，留下一道道舞动的曼波。周见麓还是说话了，我也没忍住扬起一抹笑容。

    “舒嘉，我觉得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周见麓在霞光满天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