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贼与张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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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影是个贼,大名张小年。 逐影是她张小年行走江湖的名号。 * 张小年并不很喜欢被人叫作“逐影”。 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她的老大有一匹马。 老大叫江朔,是个老练的贼。 老大的马叫追风,是匹老马。 * 这贼,是天下第一会偷的贼;这马,也是天下第一贼的马。 想当年,一贼一马闯荡江湖,也是一段人人喊打的江湖佳话。 不过五六载,江朔就凭着独一份的手上功夫,成了江湖上老少皆知、臭名昭著的贼头子一个。 他这人算不得好,也坏不到家,不贪,不抢,不掳,不杀,专长于偷窃一道。 多年来,甭管是武功秘籍,还是宫廷秘宝,只要江朔想要,就没有偷不到的。但真真落到手里的,可也未必是他自己想偷的。 可谁在乎这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江湖上多的是搏命的买卖。 这年头,谁人日子都不好过,混江湖不为财,又不为名,还能为了什么呢? 虽说不常放在明面上讲,可偷盗也是一大行当。正如伪君子也是君子,下九流,可也是入流啊! 混江湖,谁都愿意跟着有能耐的老大,好赖总能混出个一二三四五。 人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偷”这一行,江朔便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都说了天下第一么! 而逐影,就是他手底下一个跟着沾光的小毛贼。 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出身,也没有什么顶天立地的抱负。爹和娘都是在地里刨食吃的佃农,祖祖辈辈都靠着老天爷吃饭。可吃不吃得上饭归根儿还得是主家说了算。 她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小年夜,一个家家户户开始筹备过年的日子。 然而,她的生辰便是亲娘的忌日。 他爹给她起名叫张小年。 有人闲话,说她命硬,克死了亲娘。 她爹说那人是胡说八道,所以她不信。可长到七岁,父亲也不在了,她便不敢不信。 从那以后,她就只好流落街头,流浪为生。 小丫头那张黝黑的小脸脏污不堪,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也盖不住几块地方,露出来的胳膊腿儿瘦得跟麻杆似的。她就这副样子,一头扎在乞丐堆里,为了口梆硬的馒头跟街头的饿狗抢过食。 人和狗有什么不同?抢不过它,就是人不如狗。 她天生早慧,不懂四书五经,却能体悟人心。要说她为什么没被卖到青楼给那帮汉子糟蹋,不是她样貌丑陋,先天残缺,而是这孩子从小就机灵得很,在摸爬滚打的日子里明白了一个道理:泥巴可以糊在脸上,但屎不能糊在脑子里。 后来她把这话讲给别人,那人静默良久,只道她是话糙理不糙。 总之,命途多舛,因缘际会,她侥幸跟了那时候还算初出茅庐的小贼江朔,学了些护身的武功,这才算在这个狗屁世道里讨得了条不算正当却得以安身吃饱的出路来。 江朔大她十五岁,又当爹当娘照顾了她好些年,就连独步天下的轻功踏燕和仰仗吃饭的易容术都教给了她,可谓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在张小年心里,这人的地位和她那倒霉摊上她的亲爹亲娘也差不了哪儿去。 不说别的,就说张小年每每入秋了总要咳嗽。江朔每年都记得给她送几服药来,嘱咐她忙完记得按时吃,不要太沉迷钻研偷东西。毕竟这偷盗一行博大精深,妄图速成,一日半日便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地,这是万万不能的。 再比方说,这行走江湖,不能用真名,人人都得起个响当当的称号。 要不怎么说关系亲呢?她么,就连“逐影”这个称号都是江朔起的。 她佩服江朔的能耐,也乐意像孝顺亲爹一样伺候他,哪怕他老了她也发誓会给他端屎端尿。平日里,张小年不说对他毕恭毕敬,也是说往东绝不往西的。 可是,随着这半年来江朔高调地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追风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每每想到这个经由江朔的手起出来的代号,张小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 她总是回忆起那年那月那日的那个炎热的下午,清风拂面,一树繁花摇曳。 她和江朔并肩站在小院中,静静地看着一旁的小马吃草。 江朔刚买的马,年纪不大,他很喜欢。 “行走江湖总得有个名号,你还没有称号吧?”江朔开口。 张小年点头。 江朔一手抚着马头,思绪似乎飘向了远方。他沉吟片刻,低头道:“不如她叫逐影,你就叫追风吧。” 张小年呆呆地低头看向小马,神情一片茫然。 小马打了个响鼻,江朔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张小年:“?” 张小年:“。” * 忆及“逐影”这个名号的由来,这让张小年很不快乐。 可没想到的是,坐窗边儿上借酒消个愁的功夫,都能愁上加愁。 她只不过是随意抬头瞧了一眼,却正巧远远望见那府衙外头的墙上贴着两张熟悉的画像: 【神偷江朔之马“追风”,赏二十金】 【贼人“逐影”,偷窃刘家大宅白银二百两,赏银一百两】 追风逐影,追风逐影,她一个人,混得还不如一匹马! 人不如马,这上哪儿说理去? 张小年眉头紧蹙地收回视线,巴掌大的小圆脸皱巴成了苦瓜。 她憋屈地拎起满满一壶酒,一口灌到了底,“啪”的将空空如也的酒壶按在桌上,自顾自地打了个嗝,又随手一抹嘴,大声招呼着小二结账。 八年,一个“神偷”都没混上,还是个贼人! 太惨了。一个贼混到这个地步,太惨了。张小年的内心一片苍凉。 凡是闯荡江湖,没人不想争口气出个名的。 张小年雄心勃勃,想着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可她除了轻功极好,暗器易容一类的旁门左道小小擅长,其余那点儿三脚猫功夫,也就能和镇上老徐家五十来岁的护院打个旗鼓相当。 难啊!她回忆自己这十来年的生平大事,十岁还在乞丐堆里打滚,十二岁跟了江朔混江湖,做了快八年的贼。可她心心念念的大事业,还是一点儿谱也没有。 伴着一叠声的“客官您请慢走”,张小年大步迈出门,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这厢满腔哀愤凄凄惨惨,长街那头却是热闹不休。 她只把那嬉笑叱骂混作一团入耳的杂音一股脑丢在身后不管,摇摇晃晃地扎进了这来来往往的喧哗人流。 * 一场大梦不知今夕何年,张小年在床上翻滚几圈,呆愣愣地坐起来。 昨儿她喝了一顿大酒,寻了个往来人广的客栈闷头睡觉,醒来后只觉头痛欲裂。 窗外日头渐盛,大约离正午还有些时候。张小年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就着昨日的清水洗了把脸,多少清醒了些,紧接着在还湿着的脸上细细涂上了一层药膏。只见那张脸上假皮似的易容被一点点地抹去,铅华洗尽,竟露出一张清秀莹润的鹅蛋脸来。 盖因这易容术虽然精妙,却经不起时间磋磨。普通人觉察不出异样,明眼人却一眼瞧得出。为了避免细微处的疏漏,她不得不在每日出门之前都多费一番功夫。 较之其他女子,她算得上身量高挑,原本的样貌倒是灵秀,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又透着几分狡黠。她摆开易容所用的物件儿,重新敷了一层上去,又将眉毛画粗,嘴巴画大,几颗黑痣点上去,一张脸便和进门时一模一样了。 张小年从小到大从未当作闺阁女儿教导过,行事没有半分女子娇柔。 这般变易改换,种种用心,任谁来也看不出这个看样子已是而立之年且相貌平平随处可见的瘦削男子其实是个肤白清秀的姑娘家。 一顿酒醉了一宿,张小年已然忘却了昨日的忧愁,但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执念依然牢牢地刻在她心中。 想着今日如有机会定要探听些远近的消息,她套上了有些破烂的厚重棉袍。为了显示男子身份,她有意穿了带着厚底的靴子以显瘦削和谐。 不过半个时辰,昨夜来的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行脚商人转了性,精神抖擞地踏出房门去了。 * 客栈外头正是几间饭铺,往来其中的人并不多,应是午时未至的缘故。 张小年掀开一处帘子,四下环望一圈,施施然坐在了角落里的空桌旁。 小二一探头,见是昨日住客,又是熟人,连忙一甩布巾,鞠出一脸笑意迎上前来,“哎,李爷!您看来点什么吃食?还是老三样?” “嗯,再上一壶花雕。”张小年的声音沙哑粗粝,和寻常男子别无二致,这也是特别训练的成果。 她在这里常用的身份是往来城内外的小商人李庄,也就是小二口中的“李爷”。借着这个名头,她得以融入城中之人探听消息,也可暗中与江朔的人联络。 只是除了组织发布的任务之外,江朔从未利用组织的线人联络过她。 小二爽快地应声,不多时便端来一碟花毛并一壶酒。 张小年支竹筷拣起几粒花生,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之人。 此时食客不多,邻近的几桌坐着的都是些粗汉,吵吵嚷嚷的,露在外面的脖子叫毒辣的日头晒得黝黑。桌上几个素菜没什么人动筷,酒倒是一碗接一碗。偶有斯文端正的客人,也是矜持坐下,餐毕即离,无甚特别。 小二忙前忙后,穿梭于桌椅板凳之间,热出一身大汗。 临近正午,人愈发多了,三教九流的人皆汇聚于此。张小年更是擦亮了一双招子,似是不经意地四下打量,实则几个来回便将这些往来之人、所谈之事看得真切、听得清楚。 她抿着酒,眼瞧着几位衣着华贵,腰上配着宝剑的公子哥脸色酡红,嬉笑吵闹着往楼上去了。 那为首的正是苏城知府孔讳言的长子孔茂璞。跟在他身后的都是这城中有名有姓的富贵人家子弟,于读书品行上无甚出众,反倒是专精于女妓佞宠之流。 就跟他们腰上的剑似的,拿去厨房犹嫌不够锋利,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范。 后头那几个默默无闻的护院当真有点功夫在身上,想来是孔大人知道自己这儿子不是省油的灯,早早做了准备。 这一帮人动辄数十,携女唤婢,更有那“打酒座”的袅袅婷婷凑上前去。讨了人家的青眼,这就跟着上去陪酒求赏钱了。 而那真正混江湖的,有的藏起刀剑铁器,佯作良民,只顾着低头吃rou喝酒;有的显得文质彬彬,谈吐之间,看得出来内有沟壑。 有的则大喇喇地将锋利的刀刃置于桌上,大声谈笑,如有嘘枯吹生之能。这些人说起曾经干过的种种勾当,并不惮以违抗律法来彰显武力,毕竟是酒后吹嘘还是确有其事,谁知道呢? 照常理看,整日逞凶斗狠、耍弄拳脚的到底是愣头青居多。想来凡是高手,少有扎堆卖蠢的。 但如今这年头,个中事理、人情世态往往纷繁复杂,不甚分明。 肌rou虬结的大汉虽谈不上个个都武功高强,但人多易生变故,若起冲突不可控制,动辄拳脚也能伤人性命。纤细秀美的小孩儿虽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殊不知其也许身份贵重,贪图一时荣华,引火烧了身的也不少。 在这江湖之中,最不该忘记的是人心难测。要想安然度日,少不了得有点审时度势的眼力。 而读皮观玉,辨明真伪,正是张小年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