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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无根苦莲(下)

    

【太监】无根苦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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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柱儿记得,那天梦莲君在张少爷家里唱了一上午,晌午歇了一歇,才又往袁府赶。

    这位袁老爷,是当地防队的头子,有个在日租界当侦探的干爹,如此,在当地是跺一跺脚震三震的人物。

    梦莲君在去的路上,恰好有人打架,不得不绕路走,一停一绕就误了点功夫。

    那位袁老爷当天是给一位高丽人过生日,唱戏的到晚了,自然觉得丢份子。

    当时茶碗带着茶水往梦莲君跟前一掷,骂道:“奶奶的,好嘛,个唱戏的,摆什么臭架子,啊?上这来跟你袁大爷摆谱来了?”

    梦莲君赔着笑,回道:“袁老爷别生气,唱一上午了,这晌午歇了会子,忙往这边赶来的。”

    袁老爷问道:“谁给你撑腰的,这儿?谁给你撑腰?”

    “没人,咱就一唱戏的,哪里有人给撑腰呢。”

    袁老爷啐一口,回到原位大剌剌一坐,问:“你会唱多少段?”

    梦莲君回道:“我会唱二十多段。”

    “唱,在这儿唱完了,大爷有的是钱。”

    袁老爷没往屋里叫,梦莲君只能带着戏班子,立在当院一段接一段地唱,屋里推杯换盏哪里肯认真听,无非是要个热闹响儿。

    柱儿那时候才明白,梦莲君脸上很多笑容都是像现在这样挤出来的,哪怕泪花在眼珠前头打转,她也得装着笑出来。

    因为叫客人看见哭,不合规矩,得挨打。

    那回结束之后,梦莲君嗓子养了数十天,期间养父母不给好脸色。

    回的路上,柱儿问梦莲君:“莲姐,你这回咋没要钱?”

    梦莲君摇头道:“把人惹恼了,这钱可不能拿,要拿了,可就没命了。”

    说完依旧领着他去买烤红薯和绿豆沙吃。

    那回回去之后,兴许是为了抵这回没挣钱的罪孽,梦莲君接了一宿客人。也就是这回,柱儿无意间撞见,才知道梦莲君晚上在做【那事】。

    他没敢问,梦莲君究竟是一直在做,还是为了将他留下,答应了养父母的交换条件。

    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那个时候,人们几乎是不受法律管束的,各地帮派割据,谁更狠,谁就立得住脚。

    当时来社里听戏的,要是戴个帽子,穿个褂子,眼一斜楞,或者戴个日本兵帽子,这就没人敢找你要钱。

    有一回不知道防队巡查的是有人喝酒了还是怎么的,忽然进来赶人,把客人都赶出去,留下演员。演员轰在地中间跪下,一跪一片,挨个儿拿皮带抽,闹腾完,大咧咧抓着瓜子儿松子儿走出去,一帮子人,没人敢管。

    柱儿就在如此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梦莲君坚决不教他学戏。

    梦莲君没达成给他找老师的宏愿,但她接触各式各样的客人,有说英语的,有说日语的,也有说德语俄语的。梦莲君特意哄得他们高兴,一高兴,对方兴许就教她几个字,她再回来教给柱儿学。

    柱儿吃着烤红薯、学着不很标准的各国外语长到十三岁,这时候梦莲君二十岁。

    梦莲君怀孕了。

    其实之前也怀过,但都打下去了。

    对这个孩子,梦莲君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犟脾气,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为此挨了打骂,挨打时依旧护着肚子。

    柱儿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有个男人想把梦莲君接出去。他见过那个男人,不高的个子,嘴唇厚厚的,戴个眼镜,笑起来脖子一缩一缩。

    柱儿疑心这样的男人能不能拿出足够的钱,但很快他就知道了,梦莲君将这些年偷偷赞的首饰都变卖了,她将这些钱给男人,让他为自己赎身。柱儿当时年纪小,他太恨自己年纪小,什么都干不了,拦她也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扶着微鼓的肚子走出去。

    他想跟梦莲君走,但是养父母不允许,他手脚麻利,是个能干活的,再说懂简单的外国话,能应付一些事。另外,梦莲君嫁给的那个男人也不同意。

    梦莲君离开这些日子,养父母对他冷嘲热讽的,他逮着空就往梦莲君那儿跑。

    梦莲君跟那男人住在大杂院里,环境还不如在社里,门口时时有人吐下浓痰,尿桶子就在门前放着,他有回一来,就看见有个邻居女人正露着白花花的肥胖屁股撒尿。

    梦莲君的丈夫时时不在家,每回柱儿来看她,她都很开心,抱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跟柱儿聊天,有时候带着柱儿在街前慢慢地走,哪天得劲了,还做些家乡的糖水。

    柱儿手里一有闲钱,就买上烤红薯来,他仔细给梦莲君剥了红薯皮,梦莲君怀着孩子胃口很好,有时能吃两个半。柱儿有时候猜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梦莲君说希望是个男孩,男孩出路比女孩多,也好养活。

    柱儿对梦莲君肚子里的孩子也寄托了许多幻想,可惜这个幻想在几个月之后戛然而止——梦莲君流产了。

    也许是身子骨太差,也许是因为别的,总之,梦莲君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柱儿那时候看着梦莲君白着嘴唇呆呆靠在床上,那一恍惚,他猛然觉得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灵气十足的姐儿,就好像已经死了似的。

    梦莲君的第二个孩子也流了,这时候她二十二岁,柱儿十五岁。

    就在第二个孩子没了的当天,梦莲君拖着身子来在社前跪了一天一夜,求养父母让她回来继续唱。流过两个孩子的梦莲君,容貌憔悴许多,嗓子也不那么清亮了。养父母最终决定让她回来,不是因为同情或怜悯,而是因为她的老顾客时时惦念她,她身上还有油水可榨。

    她搬回来当天晚上,柱儿去她房里看她。她还没卸妆,眉毛掐得很细,靠在床头轻声跟柱儿说话。

    柱儿越长大话越少,多数时候是听梦莲君说。

    梦莲君给他讲那男人怎么样负心,见到她不能生,就打她。她撸起袖子给柱儿看胳膊上的淤青。

    “打得比爹娘还狠呢。”梦莲君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给张老爷当填房。”

    柱儿当时心里涌上一股郁气,一半因为不想看她作践自个儿,一半因为自己没能耐将莲姐彻底接出去。

    正暗暗跟自己较劲,他忽然看到梦莲君开始解扣子。

    “又下奶了,撑得难受。”梦莲君将胸前衣服一扯,露出白花花的胸脯,柱儿“腾”地将脸偏向另一边,从眼烧到脖子后头,耳朵通红通红。

    梦莲君笑着说:“羞什么,小——”她一定想说“小没根儿的”或者“小太监”,可最终止了话头,说:“柱儿,你正长身体,别浪费了,这金贵着呢。”

    柱儿又想起那时候,苦的巧克力沾在她手指上,她也是这么说:“金贵着呢。”

    她看什么都金贵,就是看自己不金贵。

    柱儿性格腼腆,或者用后世的话说,有点清冷。

    但那时候不知是因为赌气,还是因为被灯下那对乳所诱惑,他最终将嘴唇贴过去,舌尖轻轻勾着粉红的rutou,吸出带着奶香的淡甜的乳汁。

    女人身上为什么是香的,女人的身体为什么这么软,女人为什么这么能忍耐,柱儿纷乱的想法一时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撞得他晕头转向,没割干净的那点东西似乎蠢蠢欲动,可到底不能像真正的男人一样勃起。

    他像一团年轻的被憋在窄笼子里的兽,挣扎着嚎叫着要冲出来。

    但是,梦莲君的手轻轻落在他后脑勺上,一下一下开始轻抚。

    这只手仿佛有魔力,将他身上燃起的火慢慢熄下去,变成一汪温吞的水。

    那只手又开始轻轻拍打他的背,就像哄婴儿睡觉一样,哼着她擅长的曲儿。

    柱儿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之后,柱儿鼻尖上忽然落了一滴水。他松开嘴抬起头来,发现梦莲君哭了。

    泪水一滴一滴的,他再次惶然无措起来,握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莲姐,我…我将来一定把你接出去!”

    莲姐摇摇头不说话,仍是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之后的日子,梦莲君用尽浑身解数去笼络她的老客们,虽风光大不如从前,但不至于吃闲饭。

    有一回,梦莲君高兴地回来给柱儿看一个新鲜玩意儿。

    “说是定做的,上个月照的相,又请师傅定制,又镶在里头,老费工夫。”

    那是个怀表一样的玩意儿,银制的小盒子,啪嗒一下翻开,里头镶着梦莲君的相片。虽然不甚清晰,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盒子令一根红线绳穿着,能挂在脖子上。

    梦莲君十分喜欢也十分珍惜这个盒子,戴在脖子上自此就没摘下来。

    这期间还出了另一档子事,梦令君死了。

    当时是怪病,有人说是天花,有人说是老鼠病什么的,有洋医生给用青霉素,这回也不管用了。

    梦莲君回来之后,梦令君还时时来屋子里看看,后来隔几天没再来,梦莲君一问,才知道梦令君染病了。

    这病会传人,梦令君被关在最下头那小屋子里,一天给送一回饭。

    梦莲君有一回偷偷去门口看,那饭动都没动,放在门口已经馊了。梦令君连下床的劲儿都没了。屋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梦莲君轻轻喊一声:“令姐,我来看你。”

    梦令君说了一声:“你——”喘一口气,又说:“你别来,着人。”

    【着人,方言,传染人的意思。】

    梦莲君在门口流了一会儿泪,知道自己没法子,就回去了。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那屋里隐约传来臭味,但没人敢去收尸,后来请了要钱不要命的城东撩三儿,才让人把梦令君的尸体抬走埋了。

    柱儿记得,就是在那之后,兴许是因为这件事弄得社里名声不好,兴许是梦莲君的魅力确实有所下降,请梦莲君去唱戏的越来越少,社里生意越来越冷清了。

    梦莲君拉不到客人,就是大罪过,养父母变本加厉地打骂,后来有一回,柱儿看见养父在偏房拉着梦莲君,不顾她的反抗开始拉她的裤子。

    柱儿冲进去挡在梦莲君前头,两个男人的扭打惊动了养母,养母一来,照着梦莲君结结实实给了个耳光,大骂她天生婊子,狐狸精,光吃不做,只会勾引男人,连养父都勾引,天杀的该雷劈五代亲祖宗。

    梦莲君捂着脸只是哭,柱儿也挨了打,但仍一瘸一拐、连拉带拽地将她拖回房去,给她拿毛巾擦脸。

    这时候,梦莲君二十四岁,柱儿十七岁。

    梦莲君死在二十五岁的冬天,死得顺其自然,死得毫不意外,死得顺天如意。

    梦莲君流了两个孩子之后,身体已经十分不好。刚回社里时,全力地卖命唱戏,煎熬自己的精力;梦令君的死又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在那之后,因为生意不好,时时被打骂,钱也没了,尽管有柱儿接济,自己却常常食不下咽。

    到最后,几乎整天以泪洗面,身体一天一天瘦下去,手腕上爆出青筋,看得柱儿心惊胆战。

    冬天,她屋里没生炉子,柱儿捡来几个煤球围上铁皮在墙角烧热——其实这无济于事。

    柱儿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梦莲君呆呆张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脖子里仍然挂着那银盒子。

    这时候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连那几口水都是柱儿强给她喂下去。

    就这么着,两天之后,她就死了。

    死得悄无声息,死前也没留什么遗言。

    有人来收尸的时候,他把她脖子上那银盒子拽了下来,他没掉眼泪,当时不知怎么的哭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是一九三二年的冬天,柱儿十八岁。

    梦莲君死后,社没几年就倒了。因素很多,一个是能接替梦莲君的新头牌没养出来,再一个,时髦的少爷有的跑去看电影、跳西式的舞蹈,听评剧的少了,也许还有政府时不时发表文明演讲,打击桃色买卖的原因。

    兴许还有帮派的因素在,否则很难解释老板和老板娘为什么吊死在社大门口。

    社倒之后,柱儿又开始流落街头。

    不过,他现在不是小孩蛋子了,他十八岁,正是年轻的时候,模样很俊,会说简单的外国话。就是腿有点瘸。

    这期间他给一个药铺当伙计,有天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外国人来药铺,那外国人对男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外语,柱儿听懂了,没等男人翻译,就回身拉抽屉,把药材拿出来摊给男人看。

    那男人穿着朴素,扶了扶眼镜,问柱儿:“小伙子,你听得懂外国话?”

    柱儿说:“我姐教过我一点。”

    那男人又问:“令姐是留学生?”

    “不是。”柱儿顿了顿,说:“就是一个普通人。”

    男人打量他,又说:“不错,有天赋。你想不想学外语?将来会给你安排工作——不过,安排了就不能随便走了。”

    柱儿想起梦莲君对他说:“我想让你好好念个书。”

    柱儿跟那男人接触之后,才知道那男人竟然是共产党。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晚了,柱儿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但是,柱儿在学语言方面确实有天赋,四年之后,他已经精通英语、德语和日语,他被安排去一个外国人开的酒店里接应。

    进外国人的酒店多麻烦,竟然还要填表。

    也就是在填表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没有户籍。

    当时政府(共产党统治区)正在严抓户籍,于是他被带到窗口,从此他有了陈诸这个名字。

    这时候是一九三六年。

    第二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了。

    陈诸因为语言能力出色、加上外貌具有亲和力,当时被地下组织重用,几次甚至触到国民党核心阶层。

    不过,他的腿疾太明显,所以往往扮演辅助角色。

    在此期间,有个日本女人向他求爱,他委婉地拒绝了请求。

    女人怒气冲冲离开之后,他坐在西餐厅里发呆,看着还在燃烧的蜡烛、亮晶晶的高脚杯、淌血的牛排、香气浓郁的鱼子酱,他的手伸进口袋,碰到那个小小的银盒。

    一九四二年,他受命前往日本接应另一位同志,回国路上被日本兵挟持,差点丢了命。好在有惊无险,他回了国,这年他二十八岁。

    一九四六年,他正奉命潜伏在哈尔滨假扮英文老师,睡过午觉之后,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喊:“解放了!!”

    他起身推开门,街上有人疯了似的边嚷边喊,许多人朝一个方向跑,他拦住人问:“出什么事儿了?”

    “哈尔滨解放了!”有人在他耳边喊:“那边,解放军在扭秧歌!”

    他跟着人流涌过去,通天的锣鼓声,军人们腰上系着红绸子,跟人们喜气洋洋地扭秧歌,他立在人群中,意识到新时代的到来。

    他意识到,封建时代咬下他身上的一块rou之后,终于彻底远去了。

    当天他回家,门口堆了土豆红薯之类,邻居说是共产党分的,家家户户都有。他将麻袋拖进屋里,从邻居家借来个小炉子烤红薯。红薯烤得甜丝丝的,开始淌蜜水。

    他忽然茫然地立起来,对着空气叫了一声:“莲姐?”眼泪也默然地落下。

    这年他三十二岁。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这年他三十五岁。

    新中国成立后,组织将他从一线转到幕后,这意味着他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他在雪天静默地走,他不知道陈诸这个身份可以做什么,他对自己再次产生茫然。

    陈诸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是被妓女养大的太监,他身上全是封建社会的影子。难道他这个样子,真的要去当教师么?

    最后,他通过熟人接一些翻译文稿,偶尔去大学替朋友授课,收入勉强果腹,他将自己太监的身份掩盖得很好。

    一九五二年,陈诸在公园长椅上捡到一位女性弃婴,女婴襁褓里有个信封,里头塞着十元人民币和一张纸条,大意是希望好心人领养,已为女儿起好“莲”这个名字。

    陈诸心里隐隐一痛,他将这女婴收为养女,取名陈莲华。

    这年,陈诸三十八岁。

    养大一个婴儿比想象中困难,从学会调奶粉、换尿布,到为这孩子的未来考虑,陈诸忽然觉得责任重大。他找了个正式的翻译工作,收入还算可观,周围人疑心这样一个单身父亲迟迟不恋爱,为他介绍许多夫人小姐。

    莲华一天天长大,开始会叫“爸爸”了,陈诸忽然明白了为人父母的心思,他想当年梦莲君看自己,或许也是同样的感觉。

    莲华刚开始说话,陈诸就教她学英语。陈诸私下对女儿性格极好,摔坏了他心爱的照相机也不恼,反倒给她讲解这些机械部件。莲华虽然没有母亲,但在爸爸的溺爱中长大,性格格外泼辣骄纵。

    一九六六年,陈诸五十二岁,陈莲华十四岁,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红卫兵开始到处破四旧、批斗知识分子、打倒资本主义。陈诸是太监,旧社会的残留,又是知识分子,又给外国公司做翻译工作,占了个全。他兢兢业业日夜难眠,要是在年轻的时候,以他冷冰冰的性格,或许就真随着梦莲君一齐去了,但现在他有了个女儿。

    他日日噩梦自己走后,丢下未成年的女儿该如何如何。

    一九六九年,噩梦到来了。本身,陈诸已经因为知识分子和与资本主义勾结的因素被时时监视,后来不知何方神圣知道了他的太监身份,这回总算给他扣足了帽子。

    陈诸戴着高帽子,脖子里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被推上批斗台,那一刻他望向人群中一动不动的女儿。

    他没向女儿说过谎,他只是瞒。女儿问起mama的时候,他说成年之后再告诉你,但他从没说过自己的太监身份。

    批斗部分不细写了朋友们,虽然在墙外也不想惹事。

    牛棚臭气熏天,他仿佛又回到那捡着冻狗屎吃的冬日。

    女儿来看他,他其实看不很清楚,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他听见女儿哽咽的声音,心里像碎了一样。

    陈诸一辈子没求过人,这回他低三下四地求女儿,求女儿跟他断绝关系。这个时候,跟他断了关系,莲华就能更安全一点。

    但莲华执拗地说“不”,她大声地喊“爸爸”,招来了巡逻的红卫兵,肩上和背上挨了几下子。

    陈诸听见动静,求红卫兵们下手轻一些,因为要是打死人,上面也是要责罚的。红卫兵闹了一阵子,走开了。

    一九七零年,陈诸被下放到农场劳动。他已不再年轻,又有腿疾,时常跟不上队伍。他们每天在外面干完活,要排着队伍回农场去。有一回他实在跟不上队伍,撑着膝盖面对砂砾大口喘气。月亮像给大地烧了一片冷冰冰的火焰,烧得整片戈壁滩燃起那种毒火。

    一九七三年,他因为会外国语言,被特批调回市里,后来才知道是之前共同任务的一位同志将他保了回去。

    他跟女儿团聚了,女儿将他搂得很紧,说她就知道那段日子总会过去的。

    莲华还将他以为遗失了的小银盒子给他,说自己偷偷藏起来的,没被红卫兵搜到,她知道爸爸很宝贝这个东西。

    这年陈诸五十九岁。

    一九七六年十月,文革结束,政府开始平反冤假错案。

    这期间,有人冤死,有人投湖,有人崩溃撞墙,有人滥杀无辜。陈诸已经六十二岁了,他却开始茫然,他不知道新的时代到底是不是真的到来了。

    一九七六年,陈莲华已经二十四岁。女儿出落得很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读大学。陈诸托人给莲华安排了厂子里出纳的工作,清闲,钱也不多,但够生活了。陈诸之前的公司重新找到他,邀请他担任特别翻译顾问。

    同时,陈诸的太监身份再也瞒不住,但他已经不想去管了。

    陈莲华开始谈恋爱,说对方老实巴交的,自己很喜欢。陈诸说,你自己喜欢就好,爸爸只管给你预备嫁妆。

    一九七七年,陈莲华结婚了。这年陈诸六十三岁。

    女儿婚后生活还算顺利,偶尔带着女婿回家来看望他,给他带一些新鲜玩意儿。

    一九七八年,改革的春风吹起来了,周围一下子多了许多外国的东西。陈诸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他想看看现在那些外国玩意跟当年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九七九年,陈莲华生下一个儿子,陈诸看了看,说好。

    一九八三年,陈莲华生下一个女儿,陈诸看了看,说很好。

    一九八四年,陈诸向公司提请退休,他开始整日居家,偶尔去公园转转。

    一九八五年,陈诸仔细清点完账本,在一张广告纸的反面写:

    爱女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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