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拏云

    在这个世道里，对某个人某件事的评价往往不能只看表面。

    而李火旺又尤为特殊，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更是不能以常理推断。

    既然不能以常理来判断，李火旺自然也对常理没了兴趣。

    他做事只遵循着这样几条原则：怎么活下去，怎么更好的活下去，以及谁要妨碍我，我就杀谁。

    除此之外的事情他漠不关心。

    可他又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的意思是，他有一条底线，很不凑巧，这个底线要比这个世道高出很多，所以他是个好孩子，但在此世间好孩子总是要过得更苦些。

    痛苦在这一路上伴随着他，他也选择接受这份痛苦，只因苦痛乃是通向复仇的门扉。他要向这个世道报复。

    一个好人没有好报的世界让他愤怒，一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让他警惕。

    他是被丢进这世界的孤零零的一团火焰，只要寻得燃料，他便蔓延。这世界将成为他的燃料。

    直至他遇见诸葛渊。

    诸葛渊是一场春雨，是不枯之崖，短暂的给了李火旺安心之所容身之处。

    极少有人会把李火旺与诸葛渊联想到一处，一是说书人成名已久，而耳玖这个名字甚至没有在许多人的耳中挂上号。人总是会有一种莫名刻板的偏见，好像一个人总是会与同等地位的人一起被提及。李火旺怎么会与诸葛渊扯上关系？

    但李火旺就是遇见了诸葛渊。

    白衣高挑的俊逸书生轻轻拍了拍李火旺的肩膀，向他递出了这个世间弥足珍贵的善意。

    这个世道，一个看起来对人少有三六九等之分的人，不是虚伪，就是别有所图。

    李火旺警惕的打听着诸葛渊的消息，他是哪一种？

    可诸葛渊哪一种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好人，单纯的还没有被这地狱拖垮摧毁的李火旺的同类。

    同类。

    李火旺坐在篝火旁支着脑袋看向正拿着一根rou条兴致勃勃地诱惑着小狗乖乖蹲好听他讲课的诸葛渊。

    他说话的模样神采飞扬，有一双总是在笑的眼睛还有一张擅于微笑的唇。

    纸扇开合间扬起的风拂动他脸侧垂下的几缕碎发。

    在篝火的映照下那张白净的俊逸面孔眉目温柔。

    李火旺听着诸葛渊清润的嗓音有了倦意，想着，诸葛兄说的话真是一句都听不明白，倒是挺催眠的。

    诸葛渊见他半阖着眼睛，止住语句，压下了声音，话音低喃：“李兄若是困倦，便回车上睡吧，守夜便交给小生。”

    李火旺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返回车厢，在黑太岁与诸葛渊带来的字画的包围下和衣而眠。

    在车厢外篝火柴木偶尔的爆响声里，以及车厢内自诸葛渊衣衫上残留下的淡雅香气里感到了放松。

    待会问问诸葛兄用的是什么香料，闻着还挺让人安心的。

    李火旺迷迷糊糊地想道，等找到了北风，问出了修真的心法之后……就这么跟诸葛兄一起旅行也挺不错的。

    李火旺拥有的东西很少，就算短暂的拥有过什么，也马上就会失去。

    为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要夺走我仅有的这点东西！！

    李火旺在乙亥年的雪中满心愤慨，双手青筋暴起，诸葛渊倒是走的坦荡洒脱，他却拼尽全力地去挽留去抢夺。

    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失去了诸葛渊，好在这个世界疯了，让他还有机会。

    一切还有补救的机会，他能够再次触碰到想要挽留的人的机会。

    李火旺不懂什么大齐历史，也不懂朝堂决策，更不懂诸葛渊被大齐众人如此尊敬的原因。

    但他懂得诸葛渊因为吃了太久干粮而微微皱眉苦脸的生动模样，见过诸葛渊伏案书画时挽袖提笔时的认真的脸，也知晓诸葛渊唠唠叨叨个没完从天南海北聊到各地吃食的笑容。

    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少，无论如何都想要把一切都攥紧在手里。

    他从未觉得让曾经纵情山水知交遍地的诸葛大人被拘在他身侧是委屈了对方，因为他会复活诸葛渊，他以后也会这样跟在诸葛渊身旁。

    他在这世上吃了这么多的苦，合该让他遇见这样一个人——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模样都能让他心安的人，不必再惶然愤慨，连苦楚都变得安宁。

    李火旺急躁，诸葛渊总说李兄莫慌。

    李火旺对世事一知半解，诸葛渊就在一旁对他解释细叙。

    诸葛渊情慧通达，无论与谁都相处得愉快得体，只在遇上李火旺后屡屡被他那直白迫切的脑回路弄得哭笑不得。

    也因此在李火旺身旁时，诸葛渊总是说“莫慌”“先不忙”“李兄，不急”，自然也在细微处展现出将李火旺当作晚辈般的照拂之意。

    李火旺以为诸葛渊会一直是那副波澜不惊摇扇思忖的样子，毕竟对诸葛渊来说，死都是洒脱的。

    李火旺在那时气急败坏地质问诸葛渊做什么要救一个坐忘道。

    诸葛渊在临死前仍然豁达，只道，虽不敢妄称君子，却也无法在朋友有难时独自逃走。

    李火旺后来又问诸葛渊，真的不后悔吗？

    他能够感觉到，诸葛渊这段时日的低落愁态，像是被掩在云后的明月，少了往日欢欣皎洁。

    诸葛渊摇了摇头，只说：“小生不曾后悔救下李兄，何况命数如此，终有尽时。只是这段时日不禁觉着……人力终有不怠啊……”

    李火旺说：“你是担心大齐？我会帮你的。”

    诸葛渊笑了一下，目光深处有着李火旺察觉不出的歉意决然，但他展开扇面，将半张面孔掩在扇后，声音还是满含笑意的：“小生多谢李兄好意了，只是这并非是你的因果，小生不能慷他人之慨。”

    李火旺直觉哪里不对，诸葛渊仿佛做了个什么决定，但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能不痛快道：“诸葛兄，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诸葛渊笑意温柔，只摇了摇扇子，仿佛是一个未语的回答。

    这回答究竟是什么，李火旺其实并不知道，他只单纯且笃信地将其当作答应。

    所以他才会那么愤怒，所以他才那么痛苦。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你不是我最好的兄弟吗，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对我百般防备。

    诸葛渊说李兄莫慌，也叹息着但坚定地说是。

    诸葛渊说想做便做了，也说不坠青云之志。

    诸葛渊说：“李兄，你当真没事吗？”

    诸葛渊说：“李兄，珍重了！”

    李火旺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好身边的一切了，以为自己可以留下想要的东西了。

    他捂着脑袋表情痛苦，鼻血不断滴落。

    可再怎么努力也留不住诸葛渊。

    他站在诸葛渊刚刚存在着的地方，没有找到任何诸葛渊留存下的痕迹，也是，这不过是他的幻觉，不过是有一片月光借着他的想象，温柔地照拂过他。

    他又想起乙亥年的那场雪，他接住自天际坠落的诸葛渊，那时他抱着他，虽忧心诸葛渊的身体，却也不免讶异他那时的轻盈。

    像是抱住一捧将融的雪。

    或许一切早有预兆。

    这世上就是有无论如何都留不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