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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欣剂】散场通道

    安欣周五要去看电影。

    老片重映,但没什么排片,他点进微信,点进小程序,点进影院,附近就没有。

    最近的一家电影院,距离我家……二十公里!

    周二,他请了半天公休去看胳膊,这样和高启兰抱怨着。高启兰检查的手势不停,他嗷嗷叫着,间歇插一两句诸如“附近又不通地铁”。

    检查结束前,高启兰从大褂口袋里掏出皮夹,又唰一下掏出两张票,变魔术一般。

    一张推给安欣,一张晃了晃,又掖回皮夹,放回口袋。

    安欣看了看票:“这……电影!这不是工人文化宫吗,我怎么没搜着有卖票呢?”

    他又看了看票:“……哦,这个场次!”

    高启兰已经把病历本给他打好,预备着呼下一个患者进来了。她动作很麻利,但头微微侧着,避开安欣的视线,“工人文化宫的票从来不上平台卖,只卖线下,我这也是区工会做活动团来的……但团的时间点不太好。”

    工人文化宫放映厅,七排八座,时间是3:25至6:15。下周五。

    安欣不肯直接拎包走人,还在问,这是凌晨的?确定吗?不是那个PM……

    他发的音是劈哎姆,高启兰挥了挥手让劈哎姆赶紧出去,凑在门口等着的患者接着就冲进来,亲亲热热开始和姆们高医生联络起来,高老师……你看我这腰椎间盘……之前拍片钙化又严重了!我百度查了查,说不能喝高钙奶,是真的吗?那我能吃钙片吗?

    安欣只能一手拎着包一手捏着医保卡灰溜溜被挤出来,故作镇定,但心里美滋滋的。

    周一去上班的时候这股美滋滋传染了全科的人,宣传科也不知怎么的,一派欣欣向荣。以安欣为首,没事冲着空气傻乐两声,打印机又卡纸了?没事,中午打电话报修去;食堂中午的苹果怎么有个虫眼,啊,那好啊,说明没打农药;电脑归档系统卡了没事,再等等,下班吧,散了散了,大不了明天上班再看看,别傻等着。

    痛苦的周一被莫名其妙的喜庆冲散了,一直到周二,一直到周三,安欣还是维持着心平气和的高兴劲。电影好啊……电影好!

    张彪周一来找安欣吃饭,周三他又来。

    张彪:“你们科室空气里掺迷幻药了?”

    安欣:“嘿嘿。什么哦?”

    去食堂,端着不锈钢盘子打饭,安欣锲而不舍sao扰张彪,极其少有。

    “你看我这夹克,是不是太旧了?”

    是是是。张彪眼睛没看安欣,看着被阿姨手一甩晃掉的那块rou。早让你换件新的了。

    哦……安欣又问,那我的衬衫呢,还是说套头衫更好,几件衬衫都穿得有点垮了。

    张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低配海澜之家鉴赏会……

    安欣看他不回答,换了个方向:“你看咱们老吃食堂,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有什么好吃的,你平常去外面吃什么?肠粉?”

    就是不知道哪里有24小时通宵的肠粉。

    张彪了然了。他坐下,嘬了嘬不锈钢筷子,眼神从安欣的旧体恤游移到安欣的垮衬衫,再从安欣的饭碗游移到安欣本人。

    安欣本人端着饭碗一脸期待地回看他,拉长下巴,随时准备着对张彪的意见附和或反驳两声。

    “别惦记你那破肠粉了,”张彪用另一只手越过桌子拍他肩,“有机会就好好把握。”

    随后便埋头扒饭。

    什么叫有机会?什么叫好好把握?安欣被搞得云里雾里的,但一点不影响他的好心态。

    周五一到五点半他就从单位消失,回家,吃饭,定好闹钟,睡觉。

    三点整,京海仍然蛰伏在夜色里。工人文化宫嵌在老区和开发新区的交界处,附近什么都有:工地,居民区,沿街商铺,还有一段棚房连接起的荒地。白天里的喧嚣此刻被蓝黑,紫灰,墨黑还有一点残留的尘土一层层压下,夜半和凌晨相交的时刻没有星星,也没有天边的鱼肚白,只有远方居民楼里楼道灯和街边路灯应和着,呼吸都放轻了,一路上仿佛柏油路面也在随着沉寂的睡眠缓慢起伏。

    安欣神清气爽,寂静的夜里连小电驴的声音都显得不得了的大。车把手上挂着两杯奶茶,哼着歌,他想象着待会见到高启兰该说什么……她该刚下夜班吧,那是请她喝口奶茶醒醒神,还是说里面加了小料你先垫垫肚子?医院忙不忙啊,啊呀,肯定忙的,看完电影我送你一段路……?我这还有个头盔……

    安欣漫无边际的幻想被打断了,文化宫前站着一个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高启兰差不多,因为名字差不多……但又差很多。

    是高启强。

    熟悉到看到朦胧的侧影就辨认出来了,安欣有时真恨自己这双眼睛。

    随即他便准备调转车头开走。

    “你停下,你停下!小兰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又一个调转车头,冷酷地单脚撑地:“说。”

    “小兰夜班临时有事,还要帮同事顶几个小时,实在推不掉。”

    “撒谎,她又不是没我微信,干什么不亲自和我说?”

    高启强摊了摊手:“你自己看。”

    安欣摸出夹克内袋的手机,赫然是高启兰的消息,他骑了好一会车,没看手机,自然也没看到微信。

    “就那么一会时间?你就来了?你来干什么?为什么是你?你要见我干嘛?”

    酝酿了一周的大好兴致被一下戳破,那股运作了一周的冲力随着一句句问话慢慢xiele出来,讲到最后安欣突然就倦了,也不想知道答案了。总体来看,在被命运和他们高家反复捉弄琢磨不透的二十来年间,这不算最离谱也不算后果最严重的那个。

    “算了,没什么一定要知道的。”但他心想下周还是要找小兰问个清楚……“高老板你自个回去吧,我走了,不送你的。”

    但高启强又把他叫住。晦暗的夜色中,往常被发胶固定住的背头也散了,自然卷又一次显露出来,有点像二十年前的鱼摊老板。但他的眼神又截然不同,看着安欣,只有那种目的性很强的纯粹笑意,太纯粹而让人不安。

    “来都来了。”高启强起手式是这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哎?你那兜里装的是奶茶吗?”

    于是自然而然(但安欣极不情愿地)又不知怎的(同时安欣极不情愿地),他们已经并排坐在观影席上了。荧幕上是极其无趣的消防提示,安欣强迫自己去记住安全通道的位置,装作听不见高启强在他旁边吸溜吸溜嗦奶茶。

    “你怎么知道的,我正好肚子饿了。”高启强的语气和眼神都非常真诚,尤其眼神,被影厅里的暖光照得湿漉漉的。如此湿漉漉的眼神出现在高启强的脸上只让安欣觉得他格外唔开眼,失咗嘢啦!他就是带着这副眼神一步步上位,走上权力的阶梯——不仅湿漉漉,而且非常滑溜,安欣抓不住把柄的那种滑溜。

    外加他今天只身前来,身边没有那群穿着花哨西装或者官派夹克呼前拥后的高级马仔,视野里没有被一大群人影簇拥真是格外不习惯。

    不至于说成是形影单只,但至少也像是过度包装后被拆去了包装的礼物……

    但就算是安欣也没办法按照经验判断拆去包装后呈现给自己的会是什么玩意。他锻炼了猜忌和怀疑的能力,而他所有的猜忌和怀疑基本都和高启强有关。

    高启强还在品味奶茶:“挺好吃的,叫什么呀,加了什么料。”

    安欣目不斜视:“……厚乳香芋脆啵啵零卡糖加生酪黑糖麻薯。”

    “什么?”

    “厚乳香芋脆啵啵零卡糖加生酪黑糖麻薯。”

    “哦,是厚乳香芋脆啵啵零卡糖加生酪黑糖麻薯啊。”

    “对,厚乳香芋脆啵啵零卡糖加生酪黑糖麻薯……”

    “嗯,真好喝,这厚乳香芋脆啵……”

    “有完没完啦!”安欣忍不住从座位上弹起来,又赶紧陷进座位。这里是电影院,本不该如此肆无忌惮,如此大声喊叫,但空灵的午夜场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七排八座,一个七排九座,其他的席位全被幽灵占满。沉默。所以更显得他那一嗓子是如此突兀。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只是想和高启兰看场电影,好吧,现在高启兰也不在,他就只是想看场电影。达成这个愿望就这么艰难吗,坐如针毡都无法恰当形容他此刻的感受,非要说,他更像被人捏住鼻子拔掉了氧气管,所以面部充血头晕目眩嗓子眼犯恶心大脑供氧不足以至于根本想不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是不是该利用这个只有两人在场四下无人的机会引诱高启强说一些证据还是单纯就当作这个奇妙的夜晚未曾发生自己身边坐着一个很难忽视的幽灵和一群幽灵……

    高启强似乎很适时地看出了他的烦恼,但提问方式就一点都不体贴:“安欣,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同时扁了扁嘴。

    安欣很想告诉他你我一把年纪了,就别扁嘴了哦!但光是想到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又重复一遍了高启强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那副受人欺负到被他看了无数遍的样子、以及神色背后暗藏的耀武扬威,他就又喉头发紧,与此相关的一个字都无法开口。

    “……老高,你不是讨人厌这三个字能简单概括得了的。”

    他说得很认真,但老高理解得好像很有歧义。

    高大老板哦了一声,随后不看他,喜滋滋地嗦奶茶去了。

    龙标过后,电影开场,但他是一分一秒都看不进脑子里去了。

    他期待了那么久的电影啊!被身旁那个人毁了!

    但高启强完全没有共情到他的痛心疾首,声音放很轻,语气放很碎,以寻常那种绵软且缺乏力道的腔调在耳边絮叨,哦,这个片子我以前看过的,租的录像带。那个时候录像带都是盗版,我们也不懂得……后来有光盘机了,好像又看了一遍,但盘不小心磨花了。记得的呀,好电影!

    …………,……

    安欣,你说什么?

    “我说好你个头!”这几个字是从牙缝挤出来的,嘶嘶作响,安科在单位里绝无可能展露这种无奈、亢奋、自我怀疑混杂在一起的姿态,平时的油滑在此时只是一层油膜,一挑开,下面的那个更年轻更早先更鲜活的安欣就露出来了。

    他整了整衣领,拉高拉链,又把那层膜穿了回来,“你话怎么那么多?”

    “你不喝奶茶吗?你怎么想到买这个?”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安警官,你那么想走就走啊,我又没拦你。”

    安欣坐正身体,目视前方,连语调也扳得很正:“我要,看,电,影。”

    不看下去,那他这一周的准备和期待算什么?不看下去,他怎么知道高启强要做什么?他回家还睡得着觉吗?他下周回忆今天的时候,就只记得自己被高启强气跑了?

    不看下去怎么知道电影演的什么?

    一帧一帧的画面在眼前跑过。明明睡了一会,但也还是犯困了,证据就是思绪不由得飘向远方。

    等再见到高启兰该问她什么?

    她会问我电影内容吗?

    肯定会吧。虽然是看过的老片子,但今天吵吵嚷嚷一会已经错过了很多细节,之后是去网上自己再拉一遍片,还是去看那种五分钟的电影解说呢?

    说到那种五分钟解说……

    他想起来,之前刷到过,“五分钟带你了解京海市各大势力恩怨情仇”。

    ……什么东西。

    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确实是睡着的前奏,他还得看电影呢。高启强是一直没说话,只能瞟到他镜片上荧幕的反光,说不清是在看电影还是在看他。

    就忍不住溜出一句自言自语。

    “现在的修复技术真好啊,这画面,真清晰。”

    说完觉得真尴尬,恨不得再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吞回去。安欣你看看你!三四点钟和京海最黑的高启强在工人文化宫探讨前沿修复技术……

    老高很给面子,频频应和:“是哦是哦,你就说那个什么片……”

    然后停住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个什么片出来。他平时也不看这个。

    一秒。两秒。三秒。

    对话断了,只有电影凭空播放。这本来才应该是正常现象,但他觉得全电影院的幽灵都在盯着他俩看。

    还能再尴尬一点吗?今天还有底线吗?

    沉默了一会之后,然后高启强就指着屏幕里主角亲吻的画面,像是为了打开话题试探性地问:“哈哈,要是现在我俩亲嘴……”拿手在俩人之间一通比划,“会怎么样?”

    老高,高老,你在正谐发表讲话的时候不是说得很好吗?这就是你没人背稿自己发挥的真实水平吗?

    安欣顶着所有幽灵灼热的视线:“高启强,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是你meimei想和我谈对象。”

    高启强一脸赞许满足的神情。

    看到他这个反应,安欣觉得是自己话没说对:“……是我想和你meimei处对象!”

    高启强的神色还是“这个对头”的样子。

    “搞没搞清楚!就瞎说什么,啊?”

    “但你不觉得半夜在这里亲吻很浪漫吗?”

    “我觉得你很奇怪!”

    高启强的神色又变回安欣一开始说他“不止讨厌”时的那种喜滋滋,就差把“我就知道”四个字写在自己脸上。

    ……难道奇怪的是我自己?这套修辞难道不对吗?

    周五的晚上,安科长没看成电影,但安科长的语言体系破碎了。他沉重地想,自己可能以后不适合在宣传科干了。

    “我以前大概就是在这个点准备出摊,先去码头取货……”

    看安欣大概是没话说,高启强开始自顾自地回忆。

    “……我知道,小兰吃猪脚,你弟吃面,你喝汤。”安欣马上打断了他。然后问他,老高,你知不知道你讲故事的技巧很烂?

    高启强哦了一声。

    一场电影被搅得七零八落。理论上,既然看不成电影,安欣也该准备几个犀利又隐蔽的问题,穿插在毫无营养的对话之间,套一点强盛集团的料出来;再不济也该把手机开着录音,事后可以回听一遍盘盘细节,最差也能当成“我和高启强见面时并没做什么不该做的”物证。

    但安欣好累,抬抬手都费劲,只能动动眼和嘴。

    换句话说,旁边坐着高启强看电影,体验还不如高位截瘫。

    要不就当这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安欣知道这句话措辞有歧义,很奇怪,但今天奇怪的也不止这一句话了。

    没等片尾谢幕名单放完他就站起身想跑了,起身的时候还因为坐太久眼前一黑,站稳后直接冲着散场通道走去。

    高启强说散场通道在那边。

    他又眼前一黑,站稳后直接冲着散场通道走去。

    散场通道的地毯够厚,够隔音,也吸饱了那么多年足够的灰尘,一步扬起一步的尘土。

    安欣在前面走,后面跟着高启强,俩人风扑尘尘。

    高启强问:“那你觉得今天的约会能打几分?”

    安欣很有礼貌地回答:“我待会骑电瓶车回去,你应该有人接吧,我就不管了哈。”

    高启强:“我要和小兰汇报的呀。”

    安欣:“嗯,我电瓶车还有电,头盔也有。”顿了顿,又把另一瓶奶茶递给他,“你喜欢就拿去喝吧。”

    安欣缺乏睡眠的大脑此时又运转了一遍,突然察觉按照今晚这种莫名其妙的基调,高启强很可能接过奶茶、打量他一番、微微一笑、耷拉着眼睛,然后用很深情的语气说,嗯,我是喜欢。

    为了堵住这个可能,安欣又赶紧加上一句:“老高啊,我们以后有空还是不要一起看电影了。”

    又觉得这句话也怪怪的。

    高启强又又又哦了一声,今天他除了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之外一直在哦:“那以后一起干些什么呢?”

    天边的亮光已经够白了,夜色被扼杀在了电影里,新的一天从天窗里投出来,撒在散场通道前面。

    安欣走出了通道,没回头摇了摇手:“拜拜,老高。”

    高启强说,再见,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