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上)纯剧情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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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我要办婚礼。 “我要办婚礼。”说着,谢云流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几日前,他们已然叩拜过三清,互换过名帖,合了道籍,做了道侣,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同床共枕、交颈厮磨,不必再同先前那般,一个人趁着月黑风高夜、霜寒露冷天,爬墙扒窗,手脚并用地翻进李忘生特意为好师兄老情人留了门的太极殿里来。而且,有那么几回,只因刀宗宗主心里着急,爬得过于专心,以至于忘记了收敛身形气息,险些教巡夜的弟子当场逮捕,连夜遣送回舟山。之后,弟子们皆传开了小话,道,原来不止老君宫后的废墟里会闹鬼,太极殿也会闹鬼的,但不知是什么鬼呀,竟如此可怕,连咱们那好厉害好厉害的掌教真人都镇压不住他。 如今,鬼提出来要跟掌教真人办婚礼了,要大婚,要昭告整个大唐江湖的那种。他提起这话茬时,李忘生正坐在镜前梳头发,一面磨得清光明澈的月样金银平脱镜,镜钮镂作五瓣梅花,镜背贴镶衔绶双鹤,镜中映着李忘生青青如云的长发,他握了一把白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拢着发丝,从镜里瞧着背着手原地转圈的谢云流,不由低了眉,莞尔一笑,“好端端的,师兄怎么突然想起大婚这件事了?” “我为什么想,你当真不知道?” 急飕飕转着圈子的谢云流猛地停了下来,他横了一眼李忘生,又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走到李忘生身后,俯下身,拦腰搂住他,面上是气的、恼的,还有些恨恨的,手中却很轻很轻地在人腰间掐了一把。李忘生的身量清颀,腰亦是纤纤楚楚的,这一段盈盈春柳袅袅花枝似的腰,和温香馥郁的长发,万分柔软依人地落在他怀里,他忍不住想将他折断了、揉碎了,或者吃掉了,再一滴不剩地咽下去,他还想……但谢云流终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抱着他,咬耳朵,不准他梳头发,“再者,我什么时候是‘好端端’的了?李忘生,我在你身边,可从来没有好过。” 这一闹,头发是再也梳不成了。李忘生任由他抱着,心尖怦怦地跳,他定定凝望着谢云流宛若描画在镜中的眉眼,望着望着,一时觉得欢喜,一时又觉得疼,是欢喜的疼了,可是,愈疼,愈是喜欢。喜欢的没办法了,他不自觉地在他怀里转过身,面对着他,指尖轻柔地抚过谢云流的面颊,双眸一眨不眨,“是,是忘生不好,让师兄在外漂泊多年,吃尽了苦楚。” 揽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一紧,半晌,他才听见谢云流的声音,沉沉的,有一点哑,“我不想让别人喜欢你。” 是恨你,又喜欢你,我这样喜欢你,从十二岁起,坐立不安七上八下地喜欢到了如今。可是我想,来日还长,万一,你往后碰见一个比我更喜欢你的,你会否觉得我这样的喜欢与他相比,显得十分浅薄,因此,你便不那么喜欢我了,若真到了那时,该怎么办呢? 只有我,可以喜欢你。 所以我要告诉全天底下所有喜欢你的人,教他们从今往后,都不许喜欢你。就算是死了,化灰化烟化尘化土了,也不许。 “还有,不止是人。”谢云流的唇从他眉心的丹砂,蜿蜒地滑入他凌乱半敞的衣领,在月色的肌肤上,留下一小瓣嫣红的蔷薇,蔷薇花瓣荡在湖水般的镜光里,荡起一湖浅馥轻绯的涟漪,“怎么连我的鹦鹉,纯阳后山满天乱飞的仙鹤,都那样喜欢你,黏着你不放?” “那师兄,也把它们一起请到大婚典礼上来吧,跟它们好好说一说。嗯……” 李忘生并住双腿,勉力夹住谢云流搁在他腿根的白玉梳。兴许是错觉,玉梳在他的腿根沾了春花的露,变得湿湿润润,湿得可疑,好滑,他要夹不住了。 “好,那就都请,不拘什么颜色的鹦鹉仙鹤,全请过来。”谢云流犹在不依不饶地咬他的颈项,他一边咬,一边有蔷薇,连绵不绝地在他的唇间绽开,“红的请,白的也请。” “黑的也请。”李忘生的发丝缠在他的手腕上。他的手指流入李忘生不成模样的掌门礼服,往更深处游,“粉的也请。” 正所谓合欢镜前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眼下,他在谢云流的怀里道字娇讹,连说话都快说不成了,句不成句,柔细地喘着气,罗袜也丢了,只晓得勾着玉似的足尖蹭他,此情此景,真真教人无可奈何。故而谢云流说要办合籍的大礼,李忘生哪还有不答应他的份儿? 除去广发请帖的时间,这场大礼,足足筹备了一月有余。但见往日里风清月冷、松孤雪深的纯阳宫,凤管吹,鸾笙和;欢闻燕语画堂,喜看梅英开好,望不尽的帘卷如意,屏展长春;明烛摇绛,绮障焕彩。吕祖虽飞升已久,再不涉红尘俗事,然大礼前夜,谢云流与李忘生前往非鱼池畔,一同向恩师焚香祝祷时,忽于月下见太华龟凫于水间,其背负有一刀一剑,刀鞘刻流云纹,芒如霜星乍现;剑柄錾芙蓉枝,光似春水初生。二人立时会意,这定是师父送来的贺礼了,再端详那刀剑上所雕饰的纹样,线条和意态格外纤秀清隽,俨然是何潮音的手笔。 等到大礼当日,更是热闹得紧,纯阳的山前山后,皆是车马纷纭,笑随尘来,人随礼至。听闻秦岭断绝人迹的高川深谷内,有一异种奇卉,名曰不谢花,此花开时有五色,红黄白翠紫,一年四季,常开不败,香气芳郁,沾衣不散,嗅之,可祛免百病千灾,可令人忘尽忧烦。洛风捧着花,踏入了久违的太极殿,亲自把花期将近的不谢花交给了李忘生。阁门前的水精帘玲珑轻响,错银卷草熏炉中逸出的沉水淡烟,泛着浅到近乎于无的碧青,飘摇宛然。和许多年前一般,李忘生将无心散落在洛风腮边的发缕,仔细地为他挽到耳后,眉梢眼角染满了暖融融的笑意,“你师父也说了,哪有让你俩送东西的道理?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知道这此花来之不易,你与裴大夫为了养活它,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你们有这份心便足矣,不如把花儿拿回去,自己留着罢。” 洛风认真地摇了摇头,“纵然师父与师叔对我说,这不是大事,在我眼里,却是很大很大的事。师父姓谢,这不谢花的名字里,恰好也有个谢字,而且今日,有天地见证,师父与师叔终于要结作同心之好,所以不谢花正宜你们来养,往后教它陪着你们,一道开花结实。再说了——”话至此处,洛风顿了一顿,随后,转眸望向了水精帘外。隔着一道素光霏霏的清冰流雪,帘外的庭阶前,落梅风起,拂了一身还满,阶下墨衣紫衫、发约银环的闲雅男子,仿佛心有所感,他朗然举目,迎向了洛风这心无旁骛的一顾,顿时,剪琼碎玉般的落梅花,纷纷濛濛地吹了他一身。 只听洛风复又言道,“我跟裴元说好了,等过些时日,他背着药囊,我带着剑,我们一起出谷远游去。要是我们不在万花谷中,花岂不是没人照顾了?权当是为了这不谢花的安危着想,师父和师叔还是莫要再推辞了。” “于真人?” 洛风这厢话音刚落,另一头,已有脚步声“嗒嗒嗒”地踩上阶来,于睿高高地挑起垂帘,清莹圆润的水晶珠撞出好一阵铮铮泠泠的乱响,撞落了她斜斜簪在云鬓边的一团茉莉。一只银灰色的长毛波斯猫蓦地跃了出来,一口叼起坠在地上的雪白花球,仰起脸,冲她喵喵叫。于睿弯下腰,抱起撒娇的猫儿,弹弹它竖起的耳朵,“掌门师兄,大师兄都让我来催了,还磨蹭呢?吉时要到啦!” 吉时,吉时。 趁吉时,结白首,良人同锦障。事事皆如意,从此都吉祥。 鲛绡裁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扇面上用捻金银线簇绣出了双飞的鸾鸟、并蒂的榴花,榴花朱红耀目,层层叠叠,绽得恣肆而绚烂,李忘生与他并肩走过了一重复一重的锦障,象牙扇柄上垂了长长的珠玉流苏,静悄悄地拍打在茜色迤逦的衣裾褶裥间,沙沙的,像密密的雨脚。竟这样密,像极了自己乱得越发不成样子的心跳。一路走过锦障,走入青庐,他忽地握住李忘生的手,拢到掌心里,呵口气,捂一捂,“怎么这样凉?” 谢云流就这样瞧着他,目光氤氤氲氲地笼在他身上。他向来知道他的大师兄,生了一双世间最动人的眉眼,眉似剑光,清峭飞扬,黛色的眼眸却幽深且浓丽,看不多时,整个人就要被他网进去,捕住了,动弹不得。李忘生愈不敢看师兄了,只匆忙抽回手,仍旧端端正正地持了扇,微微侧过头去,将所有含苞待放的悱恻绮思悉数掩向了扇底,扇柄紧紧地攥在他指间,被一丝无端掠入青庐内的晚风一撩,扇面便轻细地颤,宛若一只惊慌无辜的、轻软的蝶。 直到,一个隔着扇面的吻,悄然无息地落在了他的唇角。 唔。他倏地睁大了眼睛。 良夜如梦,眸粲如星,谢云流隔着蝶翼似的扇面,亲了亲他,吻一心一意地扑在了纨扇的石榴花上。 蝶暗暗收敛了摇颤的双翼,栖稳了。 吻就这般落在胭脂色的花上、花一样的唇上,温热绵长地辗转了片刻,才舍得离去。李忘生惴惴的一颗心,却被他吻的渐渐安定下来,仿佛他走了这样漫长的路,做了这样愁苦的梦,只不过是为了,等待他这样不讲道理的一个吻。正思量着,耳畔又絮絮飘来了谢云流调笑的低语,“这扇面好薄啊,我连你点在唇上的口脂都尝到了。只是你那口脂点得也好薄,我都没尝出来是什么味道,是蔷薇还是梅花?好忘生,你过来,再让师兄尝一尝,好不好?” 去。 羞不羞?是谁鬓乱四肢柔?这回,可真不能再让这冤家尝了。 他急忙举起犹印着脂香浅、脂痕红的纨扇,将烫得晕出了绯意的面庞,密不透风地遮住了。弄得谢云流终于没机会再吻一吻这朵花,只好悻悻地别过头去,假装不在意,到处看风景。 而他却在纨扇后,隔着双飞的彩鸾和朱红的榴花,凝视着看风景的他,然后,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许是那一吻的后劲儿太大,再往后的事,李忘生就记得不甚分明了。他只依稀记得,他们在高烧的花烛前交拜,各剪下了一缕发丝,红丝将发丝绾束在了一处,这便是“结发”,与君结发,两不相疑,誓不分离,方算作盟了同心。同心既结,花烛在李忘生的面前,溶溶地滴下珊瑚色的泪,泪又凝作一串一串的烛花,这一夜怎么过得这样快?转瞬之间,月便上了檐牙,悬在了梅梢,谢云流拉住他的衣袖,带着他,穿过一重重纷繁错落的梅影,师兄走得好快,脚步好急,梅花开得这样好,他看也不看,依旧不管不顾的往前走,逃跑似的,梅枝险些勾破了他们的衣裳。等他们终于一同跌坐进了累累缀着翠羽的合欢帐里,李忘生一口气还未喘匀,谢云流蓦地欺近了他,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师弟,慢着,还没到偷懒的时候呢。” “……适才在喜宴上,我为了你这个一杯倒,将酒都挡下了。”说着,谢云流眼波一转,瞥向了绣榻边的矮几。几上,一只历满春夏秋冬四季诸劫的瓠,被剖作两半,专等着今夜,共盛一樽酒,“这合卺酒,你可躲不过了,我没法替你喝,我要是把你的那一半也给喝了,岂不是我与我自己成了亲?” 李忘生听得忍不住笑,今日里,他忍不住笑的次数,总是特别多,“多谢师兄体恤。此事不敢再劳烦师兄了,一杯合卺酒,忘生还受得住。”他双臂如丝萝,攀上了谢云流的腰,依依缠绕住了,不肯放,脸颊贴在他暖热的心口上,一边眨了眨眼睫,温声软语,轻不可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师兄是与我成亲,不是与旁的什么成亲。” “好呀,李忘生,你胆子果然变大了,以前连抱我都不愿意抱,好像我是个刺猬,会把你扎伤了。不对,你抱过刺猬的,这算什么事啊,我伤心了,我居然连个刺猬都不如——” “师兄!”他赶紧推开他,省得这人又没完没了地翻旧账,说自己伤心了,要补偿,再伤心地提出一堆听着都叫人面红耳赤的奇怪要求。好比上次,那样的姿势,他被臊得险些就摆不出来了,“别忘了合卺酒。” “放心,忘不了的。”帘帐曼然地曳开。谢云流寻到他隐在袖底的小指,牢牢勾住了,一牵,将他牵进了春红荡漾的绛蜡烟光里,柔声唤他道,“快跟我来。” 末了,他和谢云流,肩挨着肩,靠在了小几前。瓠中徐徐倾满了酒,瓠味苦,酒味甘,同甘共苦,一并入喉。只是,可怜见的,眼瞧着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他依然是不胜酒力的模样。努力地将这一瓠酒饮完后,他又不负众望地醉倒了,他醉眼朦胧地倒入大师兄怀里,睫毛是扑闪个不停的,两腮也是红得不像话的,好像他适才饮的不是酒,而是春三月酿出的桃花水,水不知流去了哪儿,唯见桃花上脸、霞晕双颊。 小几的一侧,恰对着一方嵌了螺钿缠枝宝相的玉镜台。他糊里糊涂地倚在谢云流怀里,抓着他胸前的衣裳,一扭头,镜台里正粼粼地映着一张桃花样的脸,眉心一点欲滴未滴的浓红朱砂,是花心里,一滴颤巍巍的蕊。 谢云流俯首,唇心猿意马地贴在他耳际。他原想对李忘生说句什么话的,一抬眼,却见李忘生的眸光死死地凝在那面镜中,执拗地钉住了,不肯移动分毫。 恍若,那并非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只能够摄人精魂的可怖妖物 “忘生,你在看什么?” 谢云流的怀抱立马牢牢地锁紧了他,他从镜里望见他与李忘生交颈厮磨的身影。四周骤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寂静,参差飘浮的兰麝香雾中,烛花一寸寸断裂开来的碎响,有如轰然的落雷,声声震悚。 然他这一问,似是将李忘生的神魂问回了几分。雷声渐远了,终归于无,李忘生立刻握住自己含情桃花般的脸,如此犹嫌不足,又怏怏地将头埋在了谢云流的怀里,小绵羊找窝似的,小心地拱一拱,恋恋不舍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只泻出一泓乌黑潋滟的长发,脉脉地,婉伸在他膝上,半晌,才闷闷地吐出来两个字,“难看。” “难看?”谢云流听得眉尖一扬,一时有些许讶然,再侧头想了一想,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失笑,心里是一千分的好笑,又是十万分的心软怜爱,“你先前躲在扇子下头,脸红成那样,都没说自己难看,现在反倒说起难看来了?” 李忘生依然不抬头,好像要一辈子赖在他怀里不出去了。谢云流信手拈起李忘生铺散在他衣上的一绺乌发,一圈圈地绕在手指上,可绕的圈越多,却越觉得无法满足。好没道理,哪家的洞房花烛,是用来玩一夜头发的?谢云流是决计不愿亏待自己的,何况怀里的人,本来就是他的,一直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谢云流被这些纷乱的念头滚滚灼烧着,坐立不安,难熄难忍,索性从臂弯里捉住了这朵噙满春意的花,低头,迫近他醺然微启的唇,把酥绵浓热的吐息,一丝丝地渡向他唇间微露浅绽的一点润红舌尖,“也好,我抱你去镜台前看看,看清楚,你究竟有多难看。” “好。”他点点头。看来是真醉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迫不及待地环住了谢云流的颈项,被谢云流一把抱起时,好像还很新奇似的,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尾音拖得又甜又柔。 “真乖。”谢云流夸他叫得好听,不知道等会儿还有没有更好听的。且他往日里总是叫师兄,难道叫不厌么?不如在今夜,多叫几声别的? ps.关于“鹦鹉仙鹤都喜欢你”这一句,脱胎自夏黯老师的话,感谢灵感提供。 以及口脂的问题,其实唐代男子用口脂还是相当常见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但不说的话我又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