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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佳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打发走代理人老莫克和他的那牙齿森白的儿子后,霍斯特先生回到铺满催债信的屋子里大病一场。他每况逾下,几乎无法从噩梦与冷汗里抽身,神志和rou体都在抗拒现实。

    二月初他曾收到了一封青绿色的华丽信封,与法院的牛皮纸格格不入,来自多年不曾回忆起的养女。光滑柔软的像一只早逝的雏鸟,甚至没被打开便淹死在无数言辞粗鲁紧急的账单里。

    哦,赫尔佳,他从没爱过那个姑娘。

    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巴瑞斯絮絮叨叨的抱怨里霍斯特逐渐回忆起那个不告而别的女孩。

    他不可能忘记赫尔佳,却也很少回忆她,黏菌一样的生物,在房间四处角落留下无法清除的印记,悄无声息,不细心观察无法发现,然而一旦意识到就无法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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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她上次打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除去颜色更加陈旧外,变化几乎微不可见,细心还能看到圣诞节时烛泪和烟熏的痕迹。皮靴的金属撞击在木板,造成震耳欲聋的摇晃,可怜的老古董门从未受过如此粗暴的待遇,丝丝缕缕的蜘蛛网降落在赫尔佳褐色的卷发上,随即被粗鲁地一把抓下。

    老人用毛茸茸的手打开门,带着上年龄的人常有的颤抖嗓音:“听好了,你这鲁莽的家伙,不论霍斯特先生欠了你多少钱,这都是.......” 他有些惊诧的眯起雾蒙蒙的白内障眼睛,接着嫌恶的向后仰去,“赫尔加小姐?”

    赫尔加挤了挤嘴角,露出一点莹白牙齿,大步流星地推开老人向昏暗宽大的屋内走去,行走间扬起许多浮尘。“你好,我善良的老巴瑞思,见到我很惊讶么?我可是特意从俄国回来的,” 她如女高音谢幕一样抬起双手,在二楼的走廊边转过身,双手按在灰蒙蒙,雕刻精美的栏杆上,衣摆像有流动的风般滚动。阳光从身后的花窗里射入,剪影居高临下的站着,帽子和手杖上的金属配饰闪闪发光,与沉重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声音轻浮的跳动着,“父亲还好么?我迫不及待的想见他了。”

    霍斯特先生靠坐在有金色流苏的刺绣枕头上,瘦削的身体近乎被被褥吞没。头发依旧浓密,却白了将近三分之一,因为姿势稍稍有些凌乱,老态毕露。胡须得益于管家的悉心照料刮的非常干净,也因此暴露出被病痛和律师的日夜折磨而形销骨立的下巴轮廓。袖口外伸出细瘦苍白,青筋凸起的手,紧紧握着本装订精致的小巧祷告书。长时间翻阅,本来深色的鹿皮封面已经有些掉色。那双手同所有久病之人一样不可控的颤抖着,手肘外侧关节把皮肤撑出一个带着蓝色血管的突兀弧度。他穿着一件本应合身的宽大印度棉睡衣,在壁炉的映衬下幽幽发光,胸口的口袋则有细细的金线绣着花体缩写。男人骨头轮廓顶着柔软的布料若隐若现,脖颈肌肤毫无血色,苍白的发青,如同将死之人。他缓缓转过头,抬起眼睛,又收回视线,似乎眼前的景物令人失望至极,一系列动作短暂的在眼周附近留下一些印记深刻的褶皱,让这个本应正值壮年,活跃于猎狐场和沙龙的英俊男人显出同年龄不符的疲惫。

    “介于你聒噪的鹦鹉一样的声音。” 他的眼神锁在书上,“希望你是因为我失败的礼仪教育而从俄国赶来羞辱我的。”

    “您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么?” 她满不在乎的回应道,轻浮灵巧的挪动着避开障碍物来到床边,浓密漂亮的卷发四散开来,随着动作在密闭的空间中散发出浓郁的脂粉香气。“我一直很关注您。听说您身体抱恙的时候我正在圣彼得堡去莫斯科的列车上,您有机会一定要去试试,车厢外的茂盛丛林移的飞快,远处的山脉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尖儿,漂亮的跟画一样。可惜我急着下火车,根本没看时间表,只好在火车站漫无目的的晃荡。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朋友,德米特里,您也许认得他,他有整个欧洲最古老的武器收藏,其中包括一只号称射伤过圣塞巴斯蒂安的箭头,不过我认为他被骗了。总之,他告诉我最快也最方便的到这儿的方式是等到他们的圣诞节后,铁轨上的冰融化后的直达列车。于是我等了又等,俄国的冬天无聊又难熬,外面除了雪就是雪,白的人发怵,好在德米特里是个健谈且好客的主人,善于用各种方式打发时间,现在我的俄语可是熟练的他都无可指摘。开春都快到四月了,有天早上,我用俄语严肃的告诉他“米嘉,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非常愉快,可亲爱的霍斯特先生还在等我,我必须马上动身回到他身边。”他真是个贴心的绅士,亲自把我一路送到这儿来,并打算等到猎狐季节结束后再离开。”

    霍斯特先生用历史学者纠正一个可笑错误的语气气定神闲地说:“如果你指的是别洛佐夫斯基伯爵,他是公开的万物有灵派信徒,从未摸过猎枪。并且,相信我,他并不喜欢被晚辈直呼昵称。”

    “那是老别洛佐夫斯基伯爵,他去世了。现在是他儿子,德米特里·德米特里维奇·别洛佐夫斯基。一个英俊迷人的年轻人。”她说着俯下身,分享秘密一样轻声道“您猜老尼古拉斯怎么死的,他想扮演现代曼弗雷德,却没等来自己的猎人。米嘉只好派人把他一点点捡起来,看到他说起这事儿时的悲伤模样,真叫我对您思念的无以复加。”

    “我让您不舒服了,”她似乎意识到男人正努力的向后靠去,重新站直,满怀爱意的从上到下打量他:“这五年来我可从没忘记您,一直在打听您的状况。”

    霍斯特先生不为所动的盯着前方,冷漠的连眉毛都没动,“是么?可惜我不能说我很关心你的行踪。听说你去做生意了?不体面的职业。”

    “霍斯特老爷”,年迈的管家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那一段楼梯他足足爬了五分钟,现在膝盖处正传来一阵阵酸疼:“抱歉。她闯进来的速度太快了,我没能拦住他。你,年轻小姐。在我叫人来之前快出去,不要打扰老爷休息了。”

    没等霍斯特先生说什么,赫尔加气势汹汹的站起来,把他逼出房间。“巴瑞思,别让你愚昧的忠心蒙蔽了你的礼仪。我比你在这间屋子里的理由充分的多。不论如何,我姓霍斯特,病榻上的人是我的父亲,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我的父亲单独聊聊。” 她用脚尖勾上门,拧好门锁,留下巴瑞思气急败坏的咒骂她是个不知感恩的野种,威胁要去叫园丁和厨子来赶走她。

    屋内两人沉默的等待巴瑞思逐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霍斯特先生慢悠悠的开口道,“我早就料到你会像秃鹰一样嗅到即将死亡的气息,要寄生在这里,蚕食我的生命,就像你过去做的那样,一只蛀虫。”

    “听到您这么评论我可真叫人心碎,” 赫尔加在房间里漫无目的的徘徊,丝毫没被刻薄的评价所影响。房间的墙壁上包裹的昂贵墙纸因为岁月已经暗淡无光,壁炉烟熏的痕迹像禁锢着被诅咒的灵魂,床头面板的上方挂着一个纯金的受难耶稣,轮廓清晰而光滑,四肢拉长,头沉重的搭在胸前,成为整个房间里熠熠生光的神性来源。她盯着十字架,有些讽刺的扬了扬嘴角,转身背对男人,“更何况,您还有什么财产?我以为他们都跟圣乔治号一起消失在好望角了。”

    套着宝石戒指的细长手指过抚摸壁炉上方的灰尘,“就像我说的,我一直很关心您。我知道您欠了三个银行,六个贵族合计五万三千零四十七金币。普里兹沙龙里金袖扣的绅士们一直在猜测您什么时候会宣布破产,甚至有个小小的赌注。七月前是一比九的赔率,九月前是一比七。不过犹太人魏斯曼笃定您撑不过去一个月了,六月的报纸里一定有您负债的消息,现在看来亲爱的魏斯曼先生也许要赢了。”她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甜蜜的热情和轻佻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对任何情感的冷漠和不屑,竟然很像霍斯特先生。“所以,请告诉我,您还剩下什么财产?不过是苟且残喘维持体面罢了。”

    “如果你想羞辱我,令我愧疚痛苦,那你来晚了。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惩罚自己。” 霍斯特先生丝毫没感到冒犯,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还是那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只想把剩下的时间用在阅读手中的圣经上。“很抱歉让你失望,但我已经平静的接受我是个失败的投资者的事实。”

    床脚一阵下沉,男人感到赫尔加的手压在了他的脚踝旁边。“事实上,我是想向您提供一个解决方案。如您所说,我的职业并不体面,但实实在在的赚了一笔不小的钱,从这点来看,我和您还真是不一样。” 她戏剧性的停顿了一会儿,沾沾自喜的抽抽鼻子掩饰笑意,“我可以帮您一次性还清所有贷款,欠债,赊账,不论您怎么称呼,也就是说我买下这栋房子以及您所有的财产,提前继承--也可以这么理解。”

    “你要取代我么?” 霍斯特先生费力地用手肘撑起身体,想坐直却被剧烈的咳嗽阻拦。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撕裂疼痛从气管和胸腔传来,又疼又痒,重新倒回枕头上有气无力的咳着。

    赫尔加把枕头拍蓬松,小心翼翼的在不进行肢体接触的情况下扶他坐直,递来一盏温热的淡茶。“我绝无取代您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只是不希望您的名声再受损罢了。现代社会可真令人头疼,一次或几次投资失误就有可能把高贵的家族拉进泥土里。法国的圣克莱尔庄园破产后变成了一所寄宿学校,您能想象么,没礼貌的粗鲁孩子把雕塑当成玩具攀爬,植物园荒芜的只剩下一堆土豆和芜青。而那些无所事事记者和沙龙的夫人简直是豺狼,巴不得给运气不好绅士冠上花花公子的耻辱名号。他们毫不在意您的苦楚,只是兴奋的添油加醋,编织些不实的丑闻,在周六的下午茶上交头接耳,举起该死的香槟说:“我在就知道他是个败家子。” 您一定不希望变成那样。我们甚至不需要告诉别人您把庄园的所有权转移了,您还是霍斯特老爷,我还是您忠诚的女儿,家族姓氏稳稳妥妥的写在所有的财产上。唯一的区别是,您提早几十年签了文件,但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她一只手按在胸前,虔诚地对黄金耶稣说:“只要我活着一天,您就不需要为自己的生活担忧。更何况,如果厄运再度到来,”她用食指敲击两下桌子,意味着话不会成真:“人们也不会责怪您,只会说我是个糟糕的继承人。”赫尔加从抽出一张光滑厚重讣告似的文件,同便携钢笔一块放在他膝盖上。

    霍斯特先生苍白的脸颊上有肺结核一样的红晕,眼底泛起被失眠和虚弱折磨的阴郁神情,泛灰的嘴唇上留下血色牙印,单薄胸腔迅速起伏,发出细微的杂音。他像教皇检查湿壁画一样苛刻的审视着,赫尔加嘴唇的形状很精巧,湿润而富有光泽,且非常对称,微微上扬,有些促狭。鼻梁上架着一只装饰用的银边水晶单面镜,脸上涂抹微微带珠光的香粉,呈现出不真实的瓷白细腻。灰蓝色眼睛周围的睫毛不如小时候一样浓密,却依然显出像动物一样的活力。褐色卷发一部分被两根缀有宝石的帽针梳起固定在脑后,剩下的则松散的搭在背后,斜斜的带着一只明显无任何实用价值,有羽毛和小巧金徽章的礼帽。她衣着相当时髦,薄皮斗蓬用银链固定,里面是当时单身且热爱冒险的的富有女继续人常穿的旅行套装--男性化猎装和没有裙撑的呢裙,脚踩包金属的高跟长靴,用一只镶宝石的玳瑁柄手杖代替淑女们常用的玉石柄阳伞。这身打扮价格不菲且额外装饰了不少漂亮的小玩意儿,例如精致的旅行表,镀金六分仪,两只珐琅胸针和一条工艺复杂,跨过肩膀的长腰带。她看上去像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急切需要跟上时尚的探险潮流,但对此概念的理解局限于鲁迪亚德·吉普林和伊莎贝拉·伯德,甚至从不曾读完罗伯特·史蒂文森或儒勒·凡尔纳小说。他们也许会在晚宴上大谈自己对亚马逊雨林和土著的向往或是无数变个不停的旅行计划,这周还是黑色大陆,下周就变成了海得拉巴。但当真就他们出门,连行李都要收拾三四周,直到行程再一次搁置为止。归根结底,他们只是喜欢“探险”这个概念,却始终无法抛弃温暖的壁炉,干燥的床铺和呼之即来的仆人。霍斯特先生本人并非旅行的狂热支持者,只是单纯厌恶女人着男装和扭捏作态的装饰,

    不得不承认,赫尔加过的相当不错。他不自觉地拢紧被子,期望自己的寒酸没有太过明显。同所有濒临破产的贵族一样,勉强维护体面已经令人筋疲力竭。他不得不遣走所有的仆人,只留下忠诚没用的老管家。而后者潮湿的老人气息布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惆怅的昏黄眼神随着颤悠悠的脚步紧紧粘着主人,让霍斯特先生觉得自己又老又没用。消减开支的速度赶不上利息的翻滚,他宁愿不去算账也不愿坐实破产者的身份死去。圣诞节前的寒风,过度祷告和消失的圣乔治号让他染上严重的风寒,一病不起。好在形容枯槁的样子吓坏了银行,提出等他痊愈后再商讨事宜。然而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愿好起来,只求油尽灯枯的日子快些到来。眼下,赫尔加的身上散发的健康活力让他倍感威胁,如同老去的头狼看到族群里健壮的年轻雄性一样,羡慕且痛恨那份生命力,为自己的无力垂老而耻辱。

    钢笔在纸上划过,最后落下一滴细小的墨点,霍斯特先生紧绷的脸稍稍放松了一些,眼神哀伤的望向窗外,他并不打算在此久居,等到身体好转后就搬到南方母亲娘家的房产去,那是个漂亮考究的小庄园,常年温暖如春,四季都有累累果实。多年以来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这处财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阳光灿烂,以葡萄酒闻名的山谷和那群好客庸俗,脸颊通红的村民的厌恶,他们cao着奇怪的口音,毫不为耻,没一个词儿的重音放的准确。他们不去教堂,常常把上帝挂在嘴边,例如:“上帝都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桃子” “他比上帝还富有。” 那儿的一切都令人生厌,但这儿,哦,他看着赫尔加把文件锁在箱子里,感到恶心的眩晕。这份协议强迫他们更亲近了,好像不光彩的搭档或是困在一条锁链上的流放者,被切身利益紧紧相连,分享同样的秘密。

    “为什么帮我?”他本该早点问。

    “是帮助我们,” 赫尔加倾斜茶杯,紧紧盯着流淌的液体,不动声色地说:“您不认为我们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么?”

    不适和紧张让霍斯特先生脆弱的的心脏疼痛不堪,他无法忍受和这个浅薄聒噪的女人日夜为伴,却碍于面子不能当下就命令她离开。

    明年四月,他暗自发誓,下一个春天,他就动身前往南方。

    那里也许有很多讨厌的陌生人,有刺眼的阳光和糜烂的果实,但还是胜过同赫尔加生活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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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于对尊严的维护,管家从霍斯特先生口中得到的是美化且不真实的事情经过,只隐隐约约的明白赫尔加回来了,主人的事情也得到了较为妥善的处理,并把两者都归结于上帝的安排。“我要亲自照顾父亲,阿门,我曾是个多么失职的孩子啊。” 赫尔加说着,把大衣塞进老人手里。“您也老了,好好休息吧!”

    巴瑞思先生几乎从来没年轻过,唇上始终留有一抹修剪整齐的胡须,眼皮耷拉着,声音威严带有颤音,身躯魁梧且骨节粗壮,处事是一贯的严厉刻板,倒是很符合主人的品味。他每天五点半起床,摸黑穿戴整齐后在厨房角落的桌子边吃下三片抹黄油的面包和两个鸡蛋以及一杯非常浓的茶,接着把偷懒的佣人叫醒,保证在六点半前烧锅炉,为霍斯特先生提供洗澡水和热茶。他的午餐和晚餐一样,通常是一碗加了黄油的粥,昨天剩下的rou和早上剩下的面包以及果农送来的烂熟水果。过去他习惯在睡前喝一杯酒,但霍斯特先生非常讨厌饮酒,于是只好忍痛摒弃了这个小小的爱好。他很勤快,但缺少些机灵和实际的能力,这意味着他能迅速策划出一场完美的舞会,却不知道如何加热食物。他引以为傲的管理能力在主人破产后迅速沦为无用的累赘,如同在风暴时妄想用治愈破船的名医,讽刺又可笑。

    经济状况的窘迫另霍斯特先生也发掘出对老人的不满。终日与管家作伴令霍斯特先生的心头升起难以忽略的恶意,多日来压抑的焦虑和痛苦迅速找到出口,争先恐后的堆积在唇边。老人同情担忧的神情像被雨水沾满的破布,不足以取暖,只令人作呕窒息。他看着那双耷拉眼皮,覆盖着白内障的眼睛,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而两者同样难以忍受。巴瑞思先生在社交场所里不断为主人的失败开脱,宣称他只是被欺骗的受害者,然而霍斯特先生,尽管起初不愿承认,很快意识到破产乃咎由自取。他能勉强承担投资失败,家族覆灭的压力,但老人无条件的信任与亲密却令他心生恐惧。教养,或是虚荣,使霍斯特先生无法赶走为家族鞠躬尽瘁的管家,只能默默容忍巴瑞思先生终日嘟嘟囔囔回忆曾经的辉煌。他们的关系类似于赎罪神父和麻风病患者,巴瑞思无用苍老的体态,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干瘪的嘴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男人,窘困将两人逼近同一个狭小的角落,他只想尖叫啜泣,才能不立刻死于绝望与惶恐。

    在赶走巴瑞思先生一事上,两人因此达到了空前的默契。赫尔加从刺绣手包中点出一叠纸钞,单手它们对折,用大拇指抵在管家胸口,“走吧,父亲现在有我了。”她迫不及待的把他和行李一起送上马车,“不要再回来了。”

    巴瑞思先生努力把头挤出窗子:“老爷知道我要走了么,我不能这么失礼的不告而别。”

    “是的是的,他说他太难过了,没法告别,再给你五镑,他的礼物。” 她心不在焉的塞进一把乱糟糟的硬币,用力拍了拍马车,“随便去哪儿,架!”

    赫尔加很富有,这是件好事儿,至少证明她不是为了财产而来。老人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在颠簸中渐渐消失,用粗糙的手把钱币一张张抹平,小心放在大衣内侧,祈祷赫尔加能做件真正的好事儿。

    巴瑞思先生在傍晚时分到达旅馆,有生以来第一次支付了小费,车夫致意时他意识到自己竟在晚年成了个阔绰的老爷。旅馆三层楼高,老板尼克莱特大妈正在用晚餐:红光满面,丰满高大,像狮子似的蓬松金发,面前摆着一盘丰盛的晚餐,半只冻鸡,一打短香肠,一叠煮豆子和一盘抹好黄油的面包。她的眼圈是粉红色的,手指宽厚,又白又软,腰间别着红色的手帕,高大的身躯用难以形容的优雅姿势起身邀请他一同进餐。

    在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巴瑞思再也没有离开这儿,他结了婚,买下了临街的房子,帮尼克莱特大妈管理旅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和乐园,变得心宽体胖,也更和蔼善良,唯有每年准备寄给前主人的圣诞贺礼时才短暂恢复过去那副不怒自威的严苛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