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颜红丸
身着官服的男子于御花园内的石凳上三分虚坐,他的身侧,是一大片被修长丝瓣团簇着的菊花,朱红、鹅黄、缥绿,诸多色彩鲜活生香,在其上端,大片的荼白与嫣粉缀满木芙蓉的枝头,层层叠叠、瑰伟妍丽,实在是“莫恨芳容生独晚,好随黄菊傲西风”。 只是荀云尧并不在意身旁绽放的绚烂,他端起茶盏,悠然地嘬饮一缕清香,举止之间,尽显风雅。候着的侍从对这位公子早有耳闻,方才的一切行为在他们眼中都是理所应当,也因此,他们忽视了荀云尧放下茶盏时望向角落里红豆杉的几眼凝重。 此刻距离散朝已过了多久?是两刻钟,还是半个时辰? 荀云尧不清楚,他等候着,以绝对足够的耐心等候着,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只是因为他等着的人是扈阳国君主。 昭景女帝…… 啊……其实他更喜欢称呼她为昭景公主…… 想起那道身着玄赤衮服的绰约人影,荀云尧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绯衣玉面,观音点痣,荀云尧这一浅笑让忍不住偷看他的宫人们讶然羞赧,可惜当事人并不知晓自己所造成的惊诧,只是在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后收敛起面上的真挚。 “臣见过陛下——” 荀云尧起身,向着来人方向欲行稽首礼,却被一个挥手止住。 “免了,孤说过,你不必行此大礼。” 听罢来人言语,荀云尧止了动作,换以叉手礼,答曰:“喏。” 看着男子一本正经行礼的模样,夏煦阳本该把那当作是寻常臣子面见圣上的惶恐,可偏他含笑非笑,白净的面庞上满是让人看不透的高深。 啧,莫名火大。 “你既有事禀奏,不妨直言,孤今日头疼得很。” 夏煦阳不论是做公主时,还是当君王后,性子都是收敛的,甚至能将喜悲藏得不露痕迹,只有祁鸿尘这样的心腹才能看得透她的情绪。可也不知为什么,她在面对荀云尧时,总是忍不住暴露脾性,就像是年少时在荀云尧这里受了气,现今要好好发泄发泄。 “陛下在朝堂上可谓是雷厉风行,怎么现今又头痛了?不知陛下忧心何事,臣能否为陛下分忧?” 见玄赤衮服的身影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石凳上,荀云尧眸色一暗,他的嘴角仍旧噙着笑意,缓步走到夏煦阳身边,躬着身子轻声问道。 自身体斜后侧传来的磁性嗓音倒是不让人反感,虽说夏煦阳对荀云尧有一股无名火,但她总归还是习惯与荀云尧交谈的,她拨弄了一下石桌上的茶盏,喃喃说道。 “孤并不认为你不知道卢国公与辛侍郎两家的事……不……也许你还真的不清楚……毕竟目前两家还不想撕破脸……可他二人不想撕破脸又如何……辛家女五日前刚过了考核……” “陛下?” 荀云尧又向前靠了半步,他隐隐闻到不属于御花园中的花药香气,想到那香气的来源,他不可抑制地微挑了下眉头,还好,无人瞧见。 “嗯?”夏煦阳一怔,回了回神,不知是不是为了平定心中烦乱,她端起了石桌上的茶盏,“罢了,总归是要找个人与孤定下主意,这事只会是开头,而不是独一件的。”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陛下,这杯茶盏微臣品过……” 在看到夏煦阳那纤细手指端起茶盏时,荀云尧只觉心中漏跳一拍,他屏了屏呼吸,仍旧是稳中带笑,随即轻步移前,将夏煦阳手中的茶盏取下,放在桌上。 “噢……”夏煦阳也不甚在意,她并不干渴,只是随手端起茶盏而已,现今手中既无别物,不如切直把事说明,“孤问你,若有一女子追求自己志向,可否不婚嫁,若是众人皆反对其志向所求,是否该勒令其完成婚嫁呢?” “这……” 荀云尧现下站在夏煦阳的前侧,他仍弯腰颔首,双目垂视地面,但他能清楚感受到来自面前人直勾勾的视线,他那行叉手礼的指节不由得用起力来——倒不是因为紧张,只是方才从夏煦阳手中取下茶盏时,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细腻的柔夷,有些发烫。 追求志向……女子不婚嫁……寥寥数语,真像是在描述她自己…… 可荀云尧知道,这话应是在说卢国公与辛侍郎两家的事,散朝后自己在御花园等待,女帝便是处理这事去了。 卢家,辛家,荀云尧脑中迅速梳理这两家近日来的消息,再配上方才君主喃喃自语的话,他很快便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卢、辛两家行事踏实,是世家中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也因如此,卢国公的幺孙与辛侍郎家的独女在早些年便定有婚约。但,虽有婚约,这两家也不曾在外过于笼络,恰恰相反,这两家在外总是避着嫌,生怕显出一点结派的意思。而今日能在朝会上让二位大臣同时禀奏陛下私下会谈,想必是他们两家的共同事宜出了紧要的差错。 卢家幺孙?不,自然不会是他,结合煦阳方才所讲,必然是辛侍郎家的独女那边出了问题。那辛家独女名唤茶茶,听闻是个知书达理、颇有抱负的女子。这样看来,想必,是与煦阳登基后选拔女官的事有关吧…… 放弃婚约,追求仕途吗? 荀云尧眼眸流转,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 “女子是否婚嫁,臣为男子,不便多言……只是,臣游学时曾闻邑丘盟国有城名辽,其城有一才女,唤作耶律常哥,为人cao行修洁,自誓不嫁,能诗文,不苟作,读史书,见前人得失,历能品藻,该城城主见之称善,多有褒奖……” “哦?有这般女子?那岂不是——” 许是荀云尧的话语振奋了夏煦阳烦闷的心情,尊贵万分的女帝此时竟伸手抓向眼前人,她身子前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白皙纤长的手指扣在自己行礼的双手上,一阵清凉却又温烫的感觉通过触碰的地方击打在荀云尧的胸口,是苦涩还是甜蜜,他有些说不清他的感受,他觉得一切感受都有些矛盾。 只是震神不足须臾,荀云尧便松开行礼的双手,巧妙不着痕迹地躲开了面前人的接触。 “陛下是扈阳女帝,不仅是臣子忠守之人,更是天下女子的表率,陛下所作所为,除却整顿朝纲,更应顺从本心。” 顺从本心…… 夏煦阳听到最后几个字愣了愣,她重新端坐回石凳上,然后表情复杂地打量了眼前人一眼——以往那个只会训斥自己不够体察民情、福国利民的少年居然也会说这种话?可自己从未与他推心置腹地讲过当年的苦衷……他这转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说这话真是……” 夏煦阳皱着眉头一声轻笑,疑惑却又不甚在意,若是少年时,她一定要寻求个明白,可现在,身处这个位置,有很多事的根源她下意识就会忽略不深究。 “这卢、辛两家因为辛家女退婚一事闹得好不痛快,方才他二人以‘女子不嫁不育是为大罪,官场政务女子不宜插手’的由头向孤说了许多,孤甚至都动摇了是否该选拔女官的念头。但有你一席话,孤倒是想明白了,孤的决策并没有错,毕竟对于一些女子而言,婚姻从来不是首选,只要有其他的道路,她们一定会孤注一掷地选择。” “这样,孤会下旨,以耶律常哥的事迹为引,对外宣告宫廷女官选拔仍旧有效,另设女官主事一职,若有女子因婚嫁之故而被迫放弃官职,以‘轻蔑朝廷’一罪问责……嗯,追及本家。” “陛下圣明。” 荀云尧浅笑以对,就像之前在朝堂上,他可以帮女帝堵后路,此时他也可为其引前路,他不需要特别明说什么,他相信以昭景女帝的头脑绝对能做出最稳妥的决定。 “恭维的话不必多说,既已处理了卢、辛两家的事,现在你不妨谈谈你所要私下请奏的事。” 方才谈话间,宫仆已将石桌上的茶盏换下,重新沏了热茶端上来。夏煦阳用茶盖拂了拂茶气,而后对着茶盏轻呵,吹散杯盖积压着的茶香,她目光扫过附近的馥郁芳香,神情放松了几分。 “若是指任命你为科考主考官一事,你倒不必多言——你自幼读书刻苦,又在外游学颇有名气,且有太傅传授为官之道,这一差遣非你不可,至于孤的深意,想必你能明白。” 她的深意,荀云尧自然明白,虽说女帝登基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但那些老臣又有几个是全心效忠于昭景女帝的?现下趁着科考机会,他代表女帝可笼络新一代官员,社稷江山的稳固必然要这些才俊的支持。 荀云尧不是不敢做,只是有些意外。先前数次的召见,他心里很明白,那是女帝将他当挡箭牌,他们二人固然有昔日情分,但并没有女帝与祁鸿尘的亲近。 说到底,她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当成了一位熟知底细的臣子,所以才会这般毫不犹豫地任用。 可自己,现下还甘心只做个臣子吗…… “不,臣对此并无异议。” 荀云尧略一沉吟,便开口止了夏煦阳的话头,他弯了弯嘴角,突地抬起眸子看向品茗人。只是一瞬,夏煦阳切切实实感受到被盯上后的紧张。可当她放下茶盏,想要与那道视线对看时,只能看到将眸子垂落得更深了的荀云尧。 “三年前,臣对陛下与鸿尘不辞而别,只身离开皇都前往各地游学,现在想来,深感愧意……” “果断行事,孤能理解,太多叙旧与辞别,反而会消磨意志,如今你学成归来,能助孤处理政务,也算是一件好事嘛。” 虽然不知道荀云尧为什么说起三年前的事,但身为旧识与君主,夏煦阳还是会说该有的体面话,且这话多半出自她的真心。 她年少时确实与荀云尧有部分争执,但并不代表她厌弃荀云尧,甚至她也觉得荀云尧言辞有理,只不过当时的她实在分不出心神来考虑那些话的可行性。现今自己既成了皇帝,自然会依昔日的了解对荀云尧委以君臣间的信任。 “能替陛下分担政务,是臣职责所在,但望陛下恕臣僭越,臣想为陛下做的,不止这些……” “嗯?” 夏煦阳眨眨眼,对旧识所言不明所以。 “陛下现今需要的,当是这个吧。” 随着荀云尧言语,他自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木盒,他直了直腰身,宽大的绯色官服遮掩了他开启木盒的动作,让一旁候着的宫人看不清他手中之物。 但坐在他对面的夏煦阳可是看得真切——那盒中静静躺卧着的,是她日思夜想,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的红丸——先皇就是用这枚药丸缓减她与兄长体内的毒性,辖制并延缓他们的性命。 夏煦阳“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她咬着牙齿,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 “此物你从何而来?!” 御花园内,姹紫嫣红,一阵清风徐来,卷着浓郁的香气扑向二人。 可荀云尧含着笑又靠近了女帝一步,这个距离已然近得不似君臣,眼看着就有宫仆前来阻拦,却被夏煦阳摆摆手止退了。 像是陶醉般,荀云尧轻轻吸了一口气,品着来自眼前人发间散发出的花药味,他知道,他终于可以在实质上与祁鸿尘竞争了。 “云尧也不清楚自己知道的是否准确,但云尧相信,陛下一定在寻找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