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国新法,帝旧人
女子当政,倒不是不能,只是前所未有,故而那些大臣们惶恐且愤怒,他们已经习惯了旧有的秩序,任何不受控制的变动,都足以让他们歇斯底里、不顾颜面。 夏煦阳坐在天禄殿的主椅上,纤细的玉手捏着上好的紫檀笔杆,正在纸上悬腕而书,但她似在考量思索,下笔时也总是停停顿顿。 “昭景公主,恕老臣直言,如今朝国内讧,邑丘盟国散乱无力,我扈阳更应该抓紧机会,乘势而起。” 笔下一顿,夏煦阳直起身来,看向不远处恭敬请礼的臣子——那是李御史,和荀太傅一样,求立皇夫的领头大臣。 今日在天禄殿内的会面,并非朝堂上的正式威严,这更像是皇家密会,在这种权力交接的节骨眼儿上,夏煦阳也得照顾一下老臣们的情绪。 “李御史乃国之栋梁,在朝中多年,颇有见识,孤年岁尚小,于这朝廷之事不甚通透,还请李御史为孤指点指点,如何‘乘势而起’啊?” 煦阳浅笑着,因着面容苍白憔悴,倒显出几分拘谨谦逊,可若直视她的眸子,便会发觉截然相反的情绪——笑意不至眼底,却也没有半分的不耐或是高傲,像雪山中捕猎的孤狼,她在打量着,在算计着,那份认真与势在必得,让从圈椅上起身的李御史不由得心中一颤。 李御史何尝不知道先皇的这对儿女如何优秀,但若今日在天禄殿的是夏煦华,想必殿中定是欢欣支持一片,可天不遂人愿,煦华太子英年早夭,站在殿内主位的是夏煦阳,是这位聪颖却狠厉的昭景公主,自从得知公主行刺了朝国太子时起,李御史便明白,这女子若是掌权,必会给扈阳带来严酷之治,作为以求仁政为己道的臣子,他断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室子女单薄,先皇与先太子的崩逝更令我朝岌岌可危,臣深知公主殿下哀痛多日,但恳请殿下节哀,以大局为重,先立皇夫,稳固朝政,再绵延皇室血脉,让我扈阳后继有人。” 李御史躬身恳言,引得屋内大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又有几个与之交好的臣子也是站出身来,附和劝诫。 “李御史所言极是,恳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殿下请立皇夫,稳定朝政啊——” “好啊。” 夏煦阳暗了暗眸光,但面上神色仍是谦逊,加上甚为顺和的回答,一时间竟然李御史觉得方才那般心颤全是错觉。 此时屋内众人也觉得昭景公主没有想象中的威严,或许她能行刺朝国太子全凭煦华太子的计谋,尤其这种情形下,公主身为一个弱女子想来也是真心想寻个皇夫来依靠,如此看来,建议寻皇夫之言也不必畏畏缩缩,且皇夫未来可是临朝执政者,更得参与一番。 夏煦阳发觉了屋内大臣欲要畅言的氛围,她抬起眸子扫视了屋内一圈,继续说道:“那不知诸位大臣,这皇夫可有人选?” “老臣以为,卢国公家次孙卢星舒才思敏捷、为人正直,可堪此任。” 说话的是顾侍郎,夏煦阳打量了他几眼,若不是知晓他的妻子乃是卢国公次女,推荐的是自己晚辈,煦阳还真会信了他是为自己选择最佳的夫婿。 “顾侍郎此言差矣,卢星舒虽年纪轻轻,颇有才气,然为人怯懦,不堪重任,”一道中气十足的话语打断前者,循向声源,那是楚都尉,他对着夏煦阳一施礼,继续说道,“回殿下,臣以为,赵郡公的嫡孙赵韶英雄姿英发、文武双全,可堪皇夫重任。” “那赵韶英早有婚约!楚坚!你这般言语真不怕昧了良心!谁人不知你多年攀得赵郡公关系,如今竟有这般嘴脸想祸害殿下的婚事!” “就是就是,依我看还是高尚书家的长子高琦更胜一筹。” “非也非也,明明阮家四子更具治世之才。” …… 谈论到未来治朝之君,屋内能有几个大臣不心动眼急?他们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适龄晚辈都拎出来论论,就盼着昭景公主一时心动,许了哪个。其间也有祁老将军的部将提了“祁鸿尘”一嘴,但被祁老将军一个眼神威慑下去,不再言语。 穿过喧闹的臣子,夏煦阳有些歉意地看向那位老将军,祁鸿尘是他最得意的孙儿,定然也向他讲说过不少与自己一起的事,但在此般情形下,这位老将军,也不想为他的孙儿请言一句。 他在爱惜他孙儿的婚姻,也因此爱惜自己的婚姻,他像一位真正的长者,不愿因为一些利益勾结而随便许了晚辈的终身大事。 “祁家永远是您的利刃。” 脑海中突然划过这样的话,夏煦阳忽地明白,这样的许诺必然有祁鸿尘与祁老将军的沟通,纵然他们祁家世代忠良,可现今效忠的是自己,而不是所谓的扈阳天子,否则,劝自己立皇夫的当有他们祁家的势力了。 “荀太傅,您曾为两任帝师,不如您说几句公道话,为昭景殿下选定一位皇夫才是啊。” 喧闹的臣子中,有人将话头引向端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的老臣,一时间,屋内寂静,毕竟荀太傅资历够老,大臣们或敬畏,或避嫌,都得等他说完。 “皇夫之选,须得胸藏百汇、博闻强识;又得身材丰伟、形貌昳丽;最要紧的,还需与殿下心意相通、相识相知……” 大臣们点点头,觉得荀太傅所言字字在理,正想着世家大姓中的男子们有谁符合这般描述,谁知,荀太傅接下来所言让满座瞠目结舌。 “要求严苛,人中龙凤,由此看来,非臣之长孙——荀云尧莫属。” 荀云尧。 听到这三个字,夏煦阳不可避免地眯了眯眼睛,有些难以忘却的回忆瞬间倾注于脑海。 荀云尧与祁鸿尘,都是伴自己读书的故友,但和祁鸿尘不同的是,自己与荀云尧向来不对付。荀云尧为人确实博学多才、周知万物,可他那时曾不止一次地讥讽自己身在皇室,不知百姓疾苦,不施善德,是国之蠹虫。 哈,一个满腔抱负的文臣之子又怎么会理解自己的苦衷,夏煦阳哪里有施善德的本事,她的命都被当时的天子紧紧捏着呢…… 也许是提及故人,也许是想起被塞下毒药的痛苦,夏煦阳的面上终究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屋内的大臣察觉到公主的不满,开始试探着言语,他们是会顾忌荀太傅的资历,可现今是为昭景公主寻得皇夫,若是自己家族的人得此选位,哪还会怕区区一个太傅? 七嘴八舌,天花乱坠,仔细听来,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 夏煦阳缓了缓那丝不悦的情绪,又换上一抹浅浅的笑意,她的目光仍是不可探触,她再度扫视屋内一圈,而后放下手中笔杆,莲步相移,走到仍稳坐于圈椅上的荀太傅面前,以学生模样略一施礼。 “荀太傅昔日曾教导孤与兄长,今日学生有惑,还请荀太傅解答。” “殿下请直言。” 荀太傅拱手回礼,但仍以师长的身份稳坐圈椅之上。夏煦阳倒也不介意,以师生相处,荀太傅确实有不起身的资格。 “学生敢问老师,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以夏煦阳的资质,她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但既然问了,便另有深意。 荀太傅垂下目光略一沉吟,随即释然一笑,看来这个女娃娃已经不是自己教授课业时的伶俐乖觉,她已然懂得君王的权术之道。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周围大臣们已经被昭景公主这突来的举动弄得一阵发愣,加上这莫名的对话,更使得屋内再度陷入寂静。 “那学生再问老师,依扈阳律例,盗窃者该当何罪?” 夏煦阳施礼更甚,单薄的身躯深深地弯下去,可她越是恭敬,越是让安静下来的臣子们惶恐不安,有些嗅觉灵敏的大臣已然预感到不妥。 “臣虽非主事刑律,却对此仍有记忆,”荀太傅似乎是欣慰自己学生的成长,语气也由一开始长者的嘱托改换成臣子的恭敬,“律例所定‘诸窃盗不得财者,笞五十;盗得财者,随财重而加杖,逾五十匹者,加役流;盗及伤人者,应依专条而罚’。” “原是如此,那学生最后问老师,窃国者,何如?” 此言一出,荀太傅皱了皱略有花白的眉头,他缓缓起了身,对着夏煦阳一施礼,答道:“窃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 夏煦阳直起身来,一甩袖子震声复言,惊得满屋更显寂静。 “那孤再问!诸位皆为夏家家臣,为何食我家禄,不担我忧?!” “诸位所行!与窃国者又有什么分别!” “孤乃先皇独女,太子煦华亲妹,今之情形,诸位岂是要夺孤家业,以饱私囊?!”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连串的厉问震住众人,而后跪伏满地,不住地念着“殿下恕罪”、“臣不敢”这样的字眼。 夏煦阳沉默着,她用无言这条绳索缓缓系紧在大臣们的脖颈间,让其沉溺在恐惧的深潭。 “望殿下恕老臣愚昧,原以为殿下年少,现今看来,殿下已有经国之才,当掌大权。” 开口的还是李御史,他真挚恭敬言语,引得其他臣子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昭景公主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当承基业,兴我扈阳!” 李御史再度跪拜,这时众臣像是回过神来,纷纷跟着宣誓忠心。 “当承基业,兴我扈阳!” “当承基业,兴我扈阳!” “当承基业,兴我扈阳!” 夏煦阳垂着眸子迅速扫了一眼满屋的大臣,随即又轻缓不惹人注目地喘了口气,淡言道:“诸位爱卿平身,现今扈阳仍在危急,孤与诸位还得君臣相携,同治社稷。” “谢陛下。” 诸位大臣起身,目光却是低低地落在地面,再也没有方才提议皇夫时的半分轻狂。虎父无犬子,先皇年轻时不也是这般雷厉风行?他们早该想到的,昭景公主能在行刺朝国太子后全身而退,她一定不是寻常女子。 “今日在此的朝会想必已然让诸位劳累,不如就此散去,明日循旧例开早朝,望诸位将政务细致上汇,不得出分毫差错。” “是,陛下。” 大臣们三三两两向屋外离去,荀太傅瞥了李御史一眼,目光复杂,李御史回了一礼,匆匆离去。 “呵。” 一声轻笑,像是轻蔑,像是讥笑,荀太傅心里对李御史可是看了个透彻,原本他也确实以为李御史是和自己一路,前来劝昭景公主早觅皇夫,谁知李御史竟是昭景公主的眼线,方才与公主一唱一和,巧妙地就让大臣们将皇位抬到公主脚下。 也罢,今日回去后,脑子机敏的必然能看出昭景公主的手段,到时联合几位重臣,定得让公主早立皇夫,早诞皇嗣,以明正统。 天禄殿外,绵延高耸的石阶开始有零散的脚步踩踏,缓慢而谨慎,脚步的主人们似乎还在后怕方才的状况。 “荀太傅,请留步。” 本就因年纪大而步子稍慢,荀太傅不可能忽视这近在身边的呼喊,只是这声呼喊让他心中一颤,实在太大声,太刻意了,让荀太傅下意识就觉得不安。 “噢?原是殿……陛下身边的内舍人,不知唤老臣何事啊?” 不大不小的交谈声,惹得分散开的大臣们停了停脚步,想要听到些什么。 “陛下方才口谕,请太傅回府后遣长孙荀云尧进宫,陛下说近日苦闷,想与故友叙叙旧。” 荀太傅一怔,他本以为昭景公主年轻,施展一次计谋便尽了心力,在她侥幸即位之时,自己尚有机会阻止其行正式的登基大典,却不想,对方连后路给堵死了。 她这是故意借着传召云尧,让大臣们以为自己孙儿最有亲近皇夫之位,好使自己于臣子中号召的威信全然扫地。 心思缜密,杀伐果断。 这个痛失父皇与兄长的公主确实有足够的魄力,一招便定了朝局。 “臣,遵旨。” 随着其余大臣们或狐疑或打量的眼神,荀太傅施礼接旨,而后便再度挪着迟缓的步子离去了。 不远处,是祁老将军深沉的注视,比起荀太傅刚直的性子,祁老将军更懂得运筹帷幄,他自然是支持昭景公主取得皇位,但和祁鸿尘之间是否达成了其他协议,这就不得而知了。 散朝后的皇城,臣子们在沉默前行,侍卫与宫人们不时穿梭于扇扇宫门,夏煦阳悬腕而书的字条终是添完最后一笔,而后便被急匆匆地送往城门处,当朱门大开时,这座命途多舛的都城将在寂静与喧闹中达到微妙的平衡。 “九天阖闾开宫殿,万里疆土拜冕旒。别来无恙啊,鸿尘。” 皇城门外,身着一袭精致墨梅纹白绢衣的男子负手而立,他俊眉凤目,红痣轻点,嘴角含笑,只是站在那儿便让人觉得清雅出尘,他对着城墙上的人轻言吐露出诗句,似在倾诉,似在挑衅。 城墙上,祁鸿尘修身玄衣外披金甲,他手持弓箭,目光凛然,明明面容清俊却不失坚毅,如万丈瀑布下坠时的泠泠水声,他自有一番锐气。 “若你不来,我们还应是挚友,云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