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真相是什么?(卷二上册完)
就这样,乌泱泱的一群人都站在门口处叙旧许久,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还是宋夫人自己注意到被团团包围的儿女脸上皆写满倦色,也含着几分隐晦的烦躁。便主动开口让众人都回去,有什么可以今晚的家宴上再细说。 这才让宋行远和宋缎玉解脱出来,终于有回房休憩的机会。 她想,反正都回来了,想说什么话,都能慢慢说。 宋行远目送meimei回屋后,便令所有人不必再跟着他。自己便循着封尘的记忆,在这个挥别了四年之久的府邸里缓慢地走着。 小径,以及它周围错落有致的树木。 在这之后所通往的后花园,里面娇艳又各种姿态的鲜花,那池养着肥硕锦鲤的小泉。 宋行远席地而坐,抬头向上望去。 绰约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风一吹过,这些细碎的光影便摇曳起来,宛若碧水绿波里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又透过那些缝隙,可以看见苍穹之间的浮云。 还是一样的风景。宋行远不禁出神。 小的时候,他练武练得累了,或是被父亲责骂了,就会跑得飞快地甩开身后紧张的下人,也不顾他们如何急声喊自己,憋着一口气就朝着这里跑来。 只要坐在这颗大树下,抬头去看;只要看久了,被风吹久了,他激烈的心跳声就会逐渐地恢复平静,变得温和,不再躁动、不再不安,也不会再感到辛苦。 事后,也只有父亲能找得到他。 幽幽之间,宋行远好似又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沉稳、厚重的声音: “行远。”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认真地望着他。 “你回来了。”说着,男人举起大手,生疏地揉了下儿子的头,又将手落下来,拍了拍他长开了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臂肌。 男人目露肯定,继续说道:“你现在的身子骨,可比小的时候好多了。” 宋行远浑身僵硬,半响都吐不出一句话,最终他艰难又干涩地说道:“父亲……” “嗯?怎么?”男人还在打量儿子,愈看愈发喜悦,唇角挂着柔和的笑意。 见儿子又陷入沉默,男人不禁挑眉,调侃道:“身子骨长大了,脾性却变小了,要搁小时候,你现在早就跳起来吼我了。” “还是为了那件事吧?想要我去找女帝求圣旨,把太女下嫁给你。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宋行远的呼吸沉重了一瞬。 这回,他依旧是沉默的。 却抬起头来,看了父亲一眼。思考事情的男人却错过了这道目光。 他自然也不会知道,那道目光里含着的情绪有多痛苦。 说了会,男人有点口渴,就清了下喉咙,决定长话短说,说完就立马撤。 “嗯……”他沉吟了会,随后再开口,语气中带有肃色:“行远,你可知成为王室……尤其是未来陛下的贵君,意味着什么吗?” 宋家上下,无论嫡系或是旁系,都一路目睹着宋行远的成长。 目睹他拥有如何绝顶的天赋,知晓他在武学上的刻苦,更明白他与黎平霜是如何一步步地走近。 大家都心照不宣,既期待又忧虑这对青梅竹马间的情意。 在这里面忧虑远大于期待的当属宋行远的父亲,这位大名鼎鼎的宋大将军,宋修。 他是宋家内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浸染在其中的时间越长,宋修就越心惊于自己所主动发现或被迫发现的事情。 那些辛秘的往事,那些含着血腥味道的历史……所有的一切,都被掩藏在光鲜亮丽的王室权力背后。 就像有一直色彩绚烂的蝴蝶,飞舞到你的面前。你尚未被它翅上的毒粉伤害,却已然不安地嗅到它身上腐烂的、腥臭的味道。 宋修在等一个机会的到来。在王室发现他的发现前,他要更快、更果断地寻找到一条出路。 一条……能让宋家所有人活下去的出路。 但是。宋修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神色莫测,他再次发问:“告诉我,行远。你知道成为太女殿下的贵君,会意味着什么吗?” 他审视着身高已将近与自己持平的宋行远,心里也有些发紧。 告诉我,孩子。告诉我,行远。 你知道成为那个人的贵君,你将迎来如何的下场吗? “我知道。” 宋修怔住,看着宋行远,恍然以为自己幻听。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父亲。” 却见宋行远扭头,与他对视,目光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是……悲伤?是……是什么? 无往不胜的宋大将军茫然起来,下意识追问,语气变得强硬:“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宋行远挪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小泉,看那涓涓细流,看那绿漪摇晃。 “我知道成为小霜的贵君意味着什么。”宋行远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好像有什么东西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再无法回到现实。 “父亲,”他的声音轻下来,“在您去世的那天……我也知晓了所有的真相。” 宋修瞪大眼睛,对自己听到的话不可置信。他低下头,这一刻才注意到,自己的身躯竟是透明的,没有rou身。 随之宋行远的话说出口,宋修的身躯开始晃动,血色像朵朵盛开的梅花,在他的战袍上染开。 宋行远的声音更加沙哑、干涩,但他仍自言自语地说下去:“我还知道,我的病又发作了……” “所以我又看到了您的身影,听到您和我说话,就像现在这样,您坐在我的身旁,和我谈话。” “这些年在边疆,”宋行远想要提起嘴角,最终还是没能做到,“我白日里去斩杀魔兽,守护裂缝的边界,不让它们踏出来。” “入夜了……我就会整夜都合不上眼,太安静了……我,”他的话音开始颤抖,“最开始,我想的是小霜……后来您也走了,我再也睡不着。” 宋修红着眼,沉默地坐在一旁,垂着头,就像一头战败了的老狮王,浑身散发着悲痛。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 宋行远继续说着。 “……我就想,要不算了吧。”他轻轻说道,仿佛说出来的话不值一提,没有任何重量和意义。 “也是那天,有一只魔兽从我的身后扑来,险些撕裂我整个后背。我从马背上滚下来,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听到这里,宋修再无法隐忍,喉间发出痛苦而愧疚的喘息。 方才,他还喜悦于自己的孩子锻炼出这样一副出色的身躯,拥有强劲的体能。 却忘记了这背后的生死一线。 忘记了,他自己也曾经在年少时经历过这些; 忘记了,他自己就是死在沙场上; 忘记了,现在的他不过是儿子识海里面的一缕残魂,一点幻想。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为何地落入裂缝里。在那里面有一处洞xue,洞xue内有助人起死回生的阵法……我在阵法内,听到自己血rou生长的声音,醒了过来。” 宋行远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指,陷入回忆,喃喃自语。 “等到我可以站起身,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洞xue的墙壁上竟是大有乾坤。有壁画,还有各种文字记叙。” “……所以,”他沉默了一瞬,“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成为小霜的贵君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所以……我才决心要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宋修闭目,深呼吸一口气,说:“当年,我与你母亲都以为,太女并无意于你。加上那个真相实在是……所以我们都觉得,只要我们一直拖延,不去为你求婚,再熬到女帝为太女指婚他人后,你就会慢慢放下,不再执着……” “无意于我么,”宋行远终于笑了下,那双浅棕色的眼眸带了点柔意,“您与母亲并无判断错误。” “所以我在赌,我赌她当年就知道真相,还在知道后,选择放我去边疆,选择杨施琅,想要他替我而死。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回来。” “那么,”宋行远的声音又变轻了,“她爱不爱我,是否有意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在那个时候,她舍不得我死。而现在的她,应当更加舍不得我死。” “可是父亲,”他终于转头,去看宋修,去看这已经离开他三年之久、却依旧会出现在他的幻觉里面的父亲,用认真而又坚定的语气,困惑地说道: “她却从未想过来问我,究竟愿不愿意为她而死。” 宋修:“行远……你,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世间有千万人,他们或敬畏黎平霜,或仰慕她,或憎恨她。 于是,在这千万人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见证了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字面意思。” 在空缺黎平霜生命四年时光的日子里,思念疯狂生长,宋行远每一日都在想她。 斩杀魔兽时会想,喂牛羊时会想,围着篝火看那飞舞的星火时会想,看远处的祁连雪山时会想……没有一刻不在想念。 每逢军队出发剿灭魔兽前,全军上下都会朝着天地祭拜,祈祷旗开得胜,也祈祷自己能平安归来,早日见到妻孩。 只有宋行远会站在队伍的最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从不期待自己能活着回去,不对相见抱有希望。 但是,他会在号角声响起的前一刻,举起他在十几岁时收到的生辰礼,虔诚又执拗地反复念着那一句话,直到号角声震耳欲聋地响起。 他说——天佑吾妻。 拜托上苍,保佑我的妻子。让她平安、健康,让她快乐、自在。 当宋行远看遍裂缝洞xue内的文字、壁画,得知真相,得知历任合欢国女帝的身上都肩负着一个不可抗拒的使命。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种可怕的能力。 如若有一个人,他去到女帝的身旁,对她怀有世间最真挚的爱意,并自愿为这份爱去慷慨地赴死,愿意成为魔气泄露地的净化容器的话,那么魔气才能被真正地净化掉。 而这个人,必须由女帝亲手选择出来,并亲自送往那个地点。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事情——汇集世间怨气而生成的魔气,居然是需要通过凡人的爱意来消解。 可是,自古而来,“情”之一字的力量本身就是无比强大的。 只是它的力量越来越被轻视,越来越被削弱。 没有人会相信它拥有强大的力量。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假情假意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见多了,自然也认为“情”实在是虚无缥缈、不堪一击。 真正真挚的爱意,本就并非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在那么多人里面,女帝需要在其中进行辨别与筛选,最终选出那个爱自己的人,并且还要想方设法地去笃定、验证这个人确实是真心爱慕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决定将这个人送往裂缝或炼塔内。 那么,在进行辨别、筛选、笃定和验证的这一系列过程中,女帝又何尝不是在反复地体会那个人带给她的爱意,反复地对视那双含着情意的眼睛? 如此的反复,如此的日复一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历任女帝亲手将最爱自己的人送向死亡的时候,她们又究竟是何种的滋味呢? 宋行远说道:“她知道我爱她,愿意为她而死。” “所以她甚至不敢留我在她的身边,千方百计地想要逼我离开……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宋修已经失语,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不在意生死了,对吗?那你的母亲,你的meimei呢……你难道……”说到一半,宋修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应该说什么? 说“你是家里的长子,是长兄,应该撑起这个家,不应该产生这里危险的念头。” 可是当宋修对上宋行远的目光,就忽然失去了说出口的勇气。 他一个已死之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儿子的行为不对? 更何况,在成为宋家嫡子、长兄的这么多年以来,宋行远有一日真正地为自己而活过吗? 年少时爱而不得,长大后为保家卫国而在边疆厮杀、生死一线。 “宋小将军”究竟是他的荣光,还是束缚他的金笼? “前几天,我又见到她。” 她费尽力气地救我,对我说,否则纵使是十殿阎罗亲来,你也只能活下去。 “父亲,我想告诉她,” 说了这么多的话,宋行远终于觉得痛快些了,回到宋府,回到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想起父亲的离世。 这一切都让他重新陷入痛苦,以至于又产生幻觉。 直到此时此刻,说完那么多心声,他才又感到些许的畅快淋漓。 “无论我是生、是死,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有没有娶她为妻,” 他笑起来,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又变作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准备去参加秋日猎,得意洋洋地向所有人炫耀他腰间的佩剑。 “我都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您曾经和我说,不要轻易地说‘永远’二字,因为局势动荡,人心难测,昨日确凿的事,或许会在今日就化作乌云。可是父亲,我却觉得,” “我这一刻说出‘永远’的心是不会改变的。纵使以后改变了,这一刻也是永恒的。” 所以,宋行远站起来,拥抱住那个并不存在的幻象,看着已故去多年的、父亲的面容,笑得意气风发又无所畏惧。 “至少我的人生直到现在这一刻,依旧还想说出那句话。” “我愿意为她而生,也愿意为她而死。我永远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一声叹息落到地面。 宋修抬手回抱住他,虎目泛红,说:“我知道了。” “哥——你又一个人躲在这里!” 宋缎玉探出一个头,不满地看着宋行远,“我和母亲找了你好久!” 只有宋行远能看见的宋修,也回头看了眼宋缎玉,他苦笑了下:“小玉也成大姑娘了……不知道她和沈家那小子怎样了呢?” 宋行远说:“她还分不懂自己的心意。” 最终,宋修告别,只说:“那就去做吧。行远。” 当年我与你母亲,为你娶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不畏惧道路的漫长,不断地追索人生的归处。 现在看来,你已经决定好你的归处了。那么就去做吧。 宋行远退后一步,看着宋修慢慢地消失,顿在原地许久,平复了下情绪。 才转身,应了宋缎玉一声。 “快点啦!哥!就等你来了,我都快饿扁啦——” “好好好……知道了。” 声音渐渐地远去,唯有那一棵不知屹立在花园内多少年的大树,随着风,发出索索的声响,好似在回应着什么一般。 苍穹天地之间,银河繁星横贯始终,散发光芒,慈悲地普照着人间的一切。 生又何所乐?死又何所惧? 有道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如此而已。 卷二 平边塞(上册) 完 卷二 平边塞(下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