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巫山梦断新茶凉
巫山梦断新茶凉 又两日,瑗珂已近痊愈,莲足行动自如,然为稳妥,仍不曾出屋子。这日清晨用过早膳、匀了面,门外“叩叩”地响得斯文,瑗珂望浣浣一眼。 浣浣便要去开门,起了身又瞧一眼小姐,小姐没话,她只好又站住了。 “小姐……” 浣浣唤她一声。瑗珂瞅那茜色窗纱一阵,轻叹一声。 “开罢,恁大的日头,再晒坏了他。” 浣浣答应,忙不迭地去了。瑗珂低头抚一抚裙子,再托一把掩鬓,慢慢立起身来。 远处听着浣浣请了安,那人应了,又一会儿,秀长身影挪进来,给瑗珂深深作一个揖。 “jiejie。” 小冤家低声道。 瑗珂有些吃惊,一时竟接不上话。才几日,小冤家瘦了一圈,颜色较平时白了好些,声音倒更沉了。几日不见,竟又高了些似的,离着几步远也得仰头看他了。 “这是怎么了?” 潇池被她一问立刻微红了脸,轻清了清嗓子别过头去。 “没有甚么,这几日嗓子有些怪。” 瑗珂“噗嗤”笑出来,掩袖道:“不是怪,是长大了。” 潇池一怔,望回瑗珂,脸一下guntang到耳根,咳嗽两声,低头一个字也没有了。 瑗珂又笑一阵,才渐渐收了笑容。 “好了,不笑话你了。倒是费力气的,脸上都瘦了些。” 潇池勉强笑笑。瑗珂看他犹豫的,便知道他有话说,只得立住了,静下来等着。 小冤家立了一会儿,又红了眼睛,面孔转回那带着些病气的白色,深深给瑗珂再作一个揖。 “潇池给jiejie请罪,前日皆是潇池心狭性妒、胡言乱语,玷污jiejie闺声、使jiejie含冤受气,潇池不该。” 瑗珂瞅得直叹出气来。 “罢了,过去了。不提了。” 潇池仍揖着,含泪还道:“潇池更有一罪,罪在不该以己度人,为人夫婿,丝毫不能解得妻子苦楚,不能体贴jiejie心事。自来子嗣之重,罪责多累女子,‘无子’、‘善妒’,动辄七出,潇池自认年幼,丝毫不为jiejie计议,是为夫纲不振,使jiejie无所倚仗,潇池大罪!” 潇池边说就滴下泪来,身子揖得更低了,瑗珂听得心酸,连忙上前拉起来。 “好了,别说了。哪就说得恁重?我到底大你些,这些事我不同你说,也难怪你想不到。” “……何况我也有错处。好端端说恁重的话,伤你的心了罢?” 潇池听得一下迸出泪来,咬了牙却连连摇头。瑗珂瞧着,边给他再沾去泪水,笑道:“你瞧,给你擦泪都得举着胳膊。恁高的个子金豆子说掉就掉,说出去让人笑话。” 潇池含着泪笑了,红着眼睛自己掏出帕子抹尽泪水。瑗珂慢慢歇下,瞧着小冤家拢了袖子。 小冤家又沉了一沉才静下来,含笑望回瑗珂。瑗珂也瞅着他,见他瞅回来,似是诧了诧,略张了媚眼试探似的再望回他。 潇池又瞧一阵jiejie,“jiejie脚还要紧么?” “不要紧了。”瑗珂微笑。 潇池见jiejie瞬也不瞬还瞧着自己,有些毛起来。 “……jiejie……不生小池的气了?” 瑗珂微笑再摇一摇头。 潇池绽出笑来:“那就好了。”说完又没了话。瑗珂更摸不着头脑了,两眼只望着潇池,潇池被瞅得咳嗽两声,又红了脸。 “jiejie好生歇着罢,潇池改日再来瞧jiejie。” 小冤家说完恭恭敬敬作了揖忙忙地去了,瑗珂拦都不及拦下。 冤家前脚刚走,心急的那一个后脚便潜进来。 “小姐!姑爷恁的去了?” “啊?”小姐瞧着呆呆的。 “姑爷来做甚么?” “嗯。” “‘嗯’是甚么呀小姐!”浣浣扯住瑗珂衣袖。瑗珂这才回神。 “他来道歉。我说不气了,他就说好,”瑗珂忽然转向浣浣,紧盯她脸上。“然后他就走了!” 浣浣听不明白,“走了?” 瑗珂满脸愣怔。 “姑爷没说别的?” 瑗珂摇头。 “没说要搬回来?” 瑗珂瞅一眼浣浣,再摇一摇头。 “这……是哪一出?小姐也没留姑爷么!” 瑗珂怔怔的。小冤家跑得恁快,哪容她问了。——这位麻烦少爷到底恁想的? 主仆面面相觑。 ~~~~~~~~~ 时在处暑,七月流火。说是火星西沉,东南地界却仍是溽热难耐。瑗珂随是打川蜀来,仍被长洲热得可以,白日总不大出门。 这几日各房皆烹了药茶、烧了鸭子互相赠送,亦往外派了好些。中元愈近,瑗珂心中惦念,欲寻个清净地方为双亲烧些纸钱。 她打听了好些时,院子西南角那架紫藤后头是没人的。风向也合适,不会给人瞧见。中元日,天不曾大亮,瑗珂由浣浣引着,兜兜转转避着人转去了园中。 浣浣拢了火盆。两人背着人一点点地烧,火星点滴粹起,不及扑在面前就灭了。瑗珂轻声唤着爹娘,唤人来收这些供养。 “娘,下头东西贵,女儿多烧些。娘若见着喜欢的衣裳只管买,别省着银钱。若不够了,托梦给女儿,女儿再烧些。” “还有这两双鞋,是女儿给爹娘做的。女儿那天梦着爹爹说没有鞋穿,要女儿做一双。女儿也不知爹爹要甚么样儿的,就比着从前做了一双。还有娘的。不晓得爹爹的脚可长了些,还是小了些,若做得不合适,还要烦娘替女儿改改……” 两双锦绸满绣的鞋履撂在火盆里,黑nongnong的烟一下子窜得高了,熏得人眼睛酸疼。 “老爷夫人收了这些东西记得保佑小姐开开心心的少生些闲气,姑爷壮壮实实的,同小姐好好过日子。老爷,不是浣香爱唠叨,你老人家官威大,时不时也该上来照看照看小姐,别和从前似的,任着叔老爷欺负小姐。从前是叔叔,恁不肯管,如今这一家子不姓姜,恁可不能再不管了!” “别胡说!”瑗珂低声喝止,脸上却绷不住一抹微笑。 小辰仍在远处盯着,给这起糊涂主仆望着风。隔着一堵墙,澄信闻着似有似无的烟火味,低头烹天池茶。 二载寒暑。两年前那个秋日,十数名“花神”捧花而入,赞着“好景艳阳天”,祝祷“佳人才子梦欢抃”, 奉上那杯合卺酒。 那是澄信所有的祝愿,为最珍贵的池儿,为可怜可敬的儿妇,愿他们抛却血脉里的哀伤,得着所有幸福,他们的父辈们曾有的、没有的、抑或永无望的,一切的幸福,没有阴差阳错、没有情深缘浅、没有同床异梦,有的只是云蒸霞焕、红翻翠騈,是相看俨然、是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而今他煮着这壶茶,候着自己的儿妇。两载梦醒了,不曾有过的云蒸霞焕,过去不曾有,今后亦未必会有。一梦觉后唯见这盏苦茶,需他亲手奉与儿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