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帘外风弄影,疑是故人来。
帘外风弄影 昭江一早又衣冠楚楚地跪在了自己面前,澄信陡然一惊,心几乎漏跳一拍。 “快起来,有话好生说。” 澄信连忙扶起来。 四下无人,昭江将昨夜之事细细禀告,亦说了无人处兄弟私语。 “池儿说眼前尽是母亲鲜血,红了又黑……”连昭江都咽住了,“血腥气都闻见。” 澄信胸中“嘡嘡”,脑后嗡嗡作响。 “皆是儿子之错!为儿子不能结亲,害池儿恁小替我娶妻……” 澄信兀自出神,几乎不曾听进昭江言语。昭江又跪在地上,痛声陈诉。 “……儿子愧为兄长,不能看顾幼弟,反使兄弟为我受这般苦楚,如今又害了弟妇,” 澄信猛然回神,拉起来打断儿子。 “别说了,不是你的错。” 昭江不停摇头,澄信望儿子一阵,忽然苦笑一声,将儿子一把揽在怀中。 “别说了。” 澄信抚着他后颈。昭江安静片时,忽然一声呜咽,伏在父亲肩头低声哭泣。 澄信安抚许久,昭江终于平静,澄信才道:“潇池回去了?” 昭江垂首,一会儿方答道:“儿子劝去了。” 澄信点头。 “父亲,小池样子怕极了,不像一时半刻能回转的,今后如何是好!” 澄信目前恍惚,丹歌生前光景又浮上来。 生下潇池不过两载,自己往南都斗戏,回来丹歌便又有了身孕。四周冷言恶语,她早亏了身子,却咬牙强撑,装得无事人一般。孩子怀到五月,终于还是落下来,血淋淋沥沥流了两月不止。从此坐定了血疾。 丹歌要强,人前从不显露,严妆艳艳。人后一把骨头却愈发的细。直到人去那年,再难掩饰,同儿子们说母亲病了,两个孩子竟是讶然,母亲那样的人怎会生病。 为孩子们侍疾,澄信病榻前同丹歌大吵一场。她先是不肯,那样的病状,如何使儿子们看见。澄信守着她,日日见她无言对了绢纱隔扇,帘外风弄影,疑是故人来。 大哥那时人在南都,来回六日的水路,几乎半月一趟。饶是如此,丹歌仍是盼,盼得望穿秋水、盼得心寸成灰。除去盼他,便是思念儿子,念得梦中高呼低唤,醒来却连屋宇都不肯教儿子进一进。到入秋,澄信平生头次呛她:“是要孩子们自愧一世,母亲生前不曾侍奉么!” 丹歌说话都艰难,却听得笑了。 “信郎是料定我要死了。”她提着唇角,“也罢,总是我对不起信郎。”说时那双多情目弯得眼梢细细。 罢了,随他了。随他盼着她死也罢了。 澄信听得一口气上不来,却到底生咽下去。那抹笑,连同那句话死死勒在澄信心底。 她于他从来只有“罢了”。 如今六年过去,潇池仍记着母亲病状,惊惧至于不能人/道。当日可是真不该教池儿靠近,那母亲临终数面,当真见错了么? 可那是他们的母亲啊!为人子者,母亲重病不能安慰、弥留一面而不能得,人之为人,当何以自处啊! 如今再悔亦已迟了。澄信难掩长叹。 “昭儿不必忧心。此事唯缓而图之,为父自有分寸。” 昭江仍是含泪犹疑,怔怔望着父亲,“姜氏那里……” 澄信无奈笑道:“亦是为父的祸事,昭儿安心,回罢。” 昭江低头沉吟一回,又含泪将父亲一望,澄信点点头,昭江恭敬给澄信作了揖。 “去罢。”澄信微笑。 已在门首,澄信忽又叫住,“昭儿……亦……如此么?是为此才……” 昭江胸中一跳,白了面孔回身一字一顿道:“不是。儿子种种不肖,同母亲无干。”语毕郑重一揖,转身去了。 无人处,澄信重声长叹。 斩不断的祸根,三代绵延。当日父亲硬要大哥改聘周氏,丹歌飞蛾扑火,一条性命折在这里。两个孩子,一个同优伶兄弟情契,一个被她苦恋情形吓得难进鸳帐。如今又害一个姜氏,豆蔻年华,孑影空闺。 一门冤孽怎生得偿……澄信胸中重重绝望。 天明后,晨省过,几人同桌用膳。小夫妻两各自肿着眼泡,昭江亦是伤惨无言,连澄信眼圈都有些红,一桌人安安静静。 小辰一边伺候,见几人沉默,上前各添一碗汤羹,澄信扭头对他笑笑,背后忽闻一声抽噎,潇池捧着汤无声滴下泪来。 澄信大不能忍,却难开口,提箸为潇池夹了一拈湖蚌草头搁在碟儿里。 “如今草头正是时候,这是他们湖边新采的,池儿爱这个,尝尝今年的好不好。” 潇池鼻子一抽几乎撑不住,夹了那碟草头一口塞进去,边嚼,泪水一颗颗落下碗里。澄信几乎就要替他去揩,再三忍下了。 席上愈发凄凉,潇池不时偷望瑗珂一眼,再默默垂了头。瑗珂一径发怔,红着眼几乎不大举箸。澄信踌躇再四,撷了一箸春笋搁在瑗珂面前。 “媳妇远路来归,吾族惭愧。如今也得两年辰光,池儿年幼不懂事,诸般种种,吾代犬子致歉了。” 澄信说完敛袖低头,瑗珂慌得忙站起来,“老爷这是做甚么,媳妇当不起。” 瑗珂就要福,澄信伸臂拦住了,摆摆手示意她坐。瑗珂坐回去,澄信沉默许久,半晌才道:“池儿年幼,他母亲去得早,虽有我,毕竟荒疏拙陋,养育上甚不得法。” “这孩子可怜,不得母亲娇养,生得胆小,甚么都怕……” 瑗珂听得一惊,抬头望了公爹。爹爹眼底不再是那虚空空的笑,一双俊眼望着自己半是哀怜、半是疚悔,道不尽的温柔几乎将人淹没。瑗珂一片混乱,一股委屈涌起,咬牙强忍下去,低下头,心突突直跳。 “珂儿不敢……夫君斯文知礼,对珂儿很好。” 澄信没答她,半晌转开话头:“媳妇母家遥远,又少人服侍。在此若有些甚么委屈,尽管同嬷嬷、主母说。若不方便同主母讲,亦可同吾说。一家人,不要外道了才好。” 瑗珂安静一阵,低声应了。 再就无话,澄信垂首思忖,念及姜氏身世,思绪万千。 当初聘下姜氏,原为报李故人。然而到如今这步田地,当真好过嫁去海东么? 若当初真赴了海东,其将嫁与何人,又合意否?可能强过潇池些许?海东子弟……!澄信思绪至此胸中忽然一滞:连他都隐约知晓些宁昶之事,污名在身,此人岂有容身之处! 若名声传过去,无人聘娶……守在姜臬台家中,又是何等生涯? 可又是为了哪般,一个黄毛丫头定要同叔父婶母闹得如此田地……!!! 难道竟是为的姜太守么!为报这吃尽绝户之恨?! 澄信想得几乎胆寒,扭头瞧向瑗珂,心沉入水。 恁深的心事、恁苦的衷肠,如花的年纪……竟甚于丹歌当年么? 澄信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