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文学 - 言情小说 - 暗销肌在线阅读 - 23 松上冷雨君前奉

23 松上冷雨君前奉

    松上冷雨君前奉

    季春三月,船至长洲,纯仁并没往城里去看文藤,反是搁下行李直截出了北门往季云观去了。

    年轻的观主一早掐算得明白,命几个童子洒扫谢客,自收拾好茶炉炭火清清静静坐候纯仁。

    日近正午,终于有人轻叩柴扉,几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半走半跑至门前为纯仁开门,随观主朗声唱喏。纯仁抬头勉强微笑,唤声“良哥儿”。

    年轻的观主拂尘一扫,摆着手拒绝道:“诶,这里并没有什么明良,贫道道号微清。”边说,大大皱了眉。

    纯仁白他一眼,自顾进了院门,边走边道:“这里既然并无我七弟,从此供养便免了罢。”

    “微清道长”笑着跟上纯仁,“这是哪里话,善人岂无些济世救苦之心?你看我这山乡陋院小的小老的老,小道手无缚鸡之力,善人不施舍些香油钱,我这一山人可没活路了。”

    纯仁不理他,抿了唇角直往他静室去了。进门就见茶炉诸事齐全,香炉内紫烟升腾竟是早有预备,他转头向明良道:“你如今倒真长了本事,掐算都学明白了?”

    明良莞尔,“哪回不是这时候?便不掐卦,我还不知春闱何日结束?”说着伸手请纯仁落座。纯仁也笑了。两人坐定,明良往茶炉灶底添一块白炭,取出一只瓷坛,将里头水舀出几盏来煮。

    “恕弟多嘴,兄长又不是瞧不出个冷热炎凉的,何苦一趟趟地去。”

    纯仁望着他手上蒲扇,炉底无几块炭,炉中水全不见些动静。

    “父亲遗命如此,你们不愿去也罢了,我认下这摊子做了宗子,若连我都不遵先代遗命,还成什么体统?”

    “体统?兄长这话便是胶柱鼓瑟。”明良认了真,撂下蒲扇一脸严肃,“父亲的话便要照做不论?我只问兄长一句,祖父若在,他老人家听见父亲这句‘遗命’,他怎么看?父亲这主意合祖父的意么?”

    纯仁直盯着炉火,见明良撂下蒲扇,几块白炭愈发白了,他直替明良着急。弟弟话说完,纯仁垂眸一声长叹,唇角提得苦涩,“你是通透洒脱人。我不及你。”

    “兄长亦可洒脱。悬崖撒手、苦海回头,只要兄长狠一狠心。”明良说得认真,清雅俊秀的面孔上一丝笑容也无。

    “都学了你,一家子上山做道士去?”

    “未为不可。”明良正色道,纯仁笑着摇头。

    “便不肯割断这红尘万丈,好歹三年一回往京里白讨没趣的勾当就不必了罢。”

    纯仁没答,皱眉望着炉中水,“你再扇几扇,就这几块炭,恁久不见动静,几时能好?”

    明良闻言抛了扇子将纯仁一瞥,冷笑道:“兄长繁华富贵受用久了,一壶水的耐性也没了。”

    纯仁听得一怔,呼口气没了话。

    两人再不开口,无声守着这壶久久不热的温吞水。山中清净,春日却来得迟些,如今一株山桃淡粉褪白犹是烂漫,纯仁望着窗外心上终于觉些松快。

    明良自幼生得惹人疼,又极聪明,父亲在时寄予厚望,早早中了举人。谁知父亲才过身,他立即换了一身靛青道袍收拾个小包袱头也不回地上了山。全家哗然,纯仁认真吓唬几次全然无用,末了到底不忍照死拦阻,最终由了他。

    此间季云观在云岩还往北些的山里,原只一个老道守着,明良来了便守着老道过活,自己学些典籍,再向老道请教些科仪。纯仁先时常常来劝,劝也说不过他,到了不过留些供养银子自个儿原路回去。

    时日长了,纯仁也认了。每回上山嘴上仍要念叨两句,其实不过来瞧瞧幼弟。又过数年,原先的老观主羽化而去,宋家供了不少香火钱风风光光将人送走,明良承了衣钵做起观主。

    也说不清缘由,从几时起,纯仁春闱回来总要往明良那里去一趟。明良回回板着脸将自己一顿褒贬,纯仁就任明良说。听着明良的荒唐话,吹着山上暄风,身上还轻快些。

    家里有个出家人倒也有些好处。纯仁自嘲,只是供养贵些。

    明良闲闲扇着破蒲扇,“父亲也实在不通,一把年纪瞧不出个时势,还是三叔明白。莫说咱们,便是两位叔叔,那时不已是这样?”

    明良这样议论父亲,纯仁本要骂,一句“住口”却说不出,自己反撑不住笑了。

    “兄长细思,王家那不通气的东西都三品了。他当年那荒唐文章,兄长时文作了二十年,难道还不及他?”

    纯仁终于嗔道:“行了,积些口德罢,那是你姐夫。”

    “姐夫是姐夫,不通仍是不通,莫说是姐夫,便是姑父我也是这话。”

    纯仁就要笑,低头忍着,那炉中水似是为王巡抚不平,终于冒着细泡沸起来。纯仁瞧着泥炉就待明良投入茗叶,明良却直截提了红壶倒出两盏滚水,扇两扇,待热气稍散,正色奉与纯仁。

    纯仁一怔,“上回给你带的煞人香吃完了?你早说,我再带些。”

    “碧螺还有。”

    “那这是?”纯仁直望明良。

    “上善者若水,至清、至浊、至寒、至热、至甘、至苦。一瓢便是江海,其中已是百味,何用他物夺其志?”

    纯仁听了低头望了那盏清露。自是好水,澄若无物、明净无瑕,便如自己幼弟。纯仁微不可察地一笑,拈起轻呷一口,入口微甘。

    “这是观音泉?”

    明良点头,纯仁“嗯”一声,慢慢呷尽了。

    明良将余水倒了,另启一瓮舀些在壶中慢慢地煮。这回两人都没话,纯仁认真候着明良这份招待。

    四下清寂,窗外微风乍起,山桃花瓣被摇落些许。纯仁听见风声,却定定对了面前泥炉,不曾抬眼。明良手中扇不疾不徐、扇底风似有似无,壶中水似动非动。

    半晌,第二瓮终于烹好,明良如前法奉在纯仁面前。

    纯仁拿起先嗅一嗅,嗅不出个所以然。轻呷一口,分明极热,心底却是沁凉,神清气爽。纯仁沉吟片刻,“这是寒水。”

    明良点头。

    “哪里来的?”

    明良笑笑,“兄长试猜?”

    “雪?”

    明良仍是笑。

    纯仁又呷一口,些微带些草木风味。

    “你不会也学他们弄的什么梅花上的雪罢?”

    明良冷哼一声颇是不屑,“兄长黄汤灌得多了水也尝不出,那等俗物我岂会拿来侍奉兄长?”

    纯仁挑眉笑笑不理他。

    “这是去岁立冬后、落雪前最后一场雨。我等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打松枝上收来的。岂是娇花之味?”

    纯仁听得肃然,又拾起细品。确有青松凛傲之味,只是此味幽微似有还无,纯仁之舌已不能立辨。

    “我到底不大尝得出,给我吃倒糟蹋了。”纯仁微笑。

    明良正色摇头,“非也。唯兄长方知此物珍重。山中鸟兽亦常得清泉果腹,若论舌上滋味,我等怎比鸟兽。只是松上冷雨、山间清露,个中真味,非兄长心中不能尽得。”

    纯仁听得去了笑容,举首静对明良。半晌,他正色道:“微清道长这份心意,学生领受。”

    明良正色敛衣,举手作揖。纯仁认真还了礼。

    这趟果真来对了。

    只是还礼的供养仍是贵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