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落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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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萦睁开眼睛,神色复杂。晏宁将她仔细打量一番,苦笑着摇头:“相貌虽然和幼时相比变化不大,但真是跟记忆里的那个小丫头不一样了,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大姑娘了。” 解萦唇角微勾,没作声。 “我这几年也遇到了不少流落在外的同门,都说那场大劫后侥幸活下来的年轻人,大多上了战场……师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是……从北边回来的吗?” 解萦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还是不说话。晏宁喟叹着扶她起身,给她喂提前备好的温水。解萦的外伤虽不伤及根骨,可四肢稍一牵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晏宁连忙点了解萦的几处xue道,看她面色渐缓,才小心地让她躺好。 沉默了片刻,晏宁斟酌着开了口:“师兄不会过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把自己弄到武功尽失。但接下来要服用的药,有一剂的功效需要你清楚。”迎着女孩直勾勾的目光,晏宁只觉得喉咙发紧,“汤药里有一剂是‘子不语’……你小产之后,可以很快恢复身体。” 解萦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身上有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惊愕在转瞬间就成了了然,晏宁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解萦摇摇头,神色晦暗,依旧不发一言。 晏宁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什么,便出门查看司徒清和君不封的情况,很快为解萦端来已经煮好的汤药。 解萦身上有伤,喝药不便,只能靠晏宁去一点点喂。晏宁能感受到师妹在本能拒绝他的好意,但两人都是医者,知道这不是该计较的时候,因此也只能保持着尴尬的姿势,慢慢地消化汤药。 这汤药滋味清苦,毕竟有股新鲜的热气,让解萦很是受用,也稍微来了些精气,可以同晏宁交流。 她清楚晏宁想知道什么。 覆巢之下无完卵,留芳谷一贯避世,可终究没能逃得脱战争的侵袭。 以奈何庄、群龙教为首的武林人士早早盯上了留芳谷里的奇珍异藏。奈何庄以善培养细作为名,留芳谷里自然少不了他们精心埋下的钉子。“清谷计划”一经启动,钉子们连地拔起。五行大阵每日交替更改,暂无明确的通过方式,他们便交代了白头川港口的通行方式,还暗暗在谷中众人的饮食中下着阴毒,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剂量削弱门人实力。 一伙人里应外合,叛军的弓箭手将终南山通往留芳谷的入口团团围住,随时准备射杀离谷的弟子,而以武林人为首的精锐部队则从水路入谷,杀留芳谷一个措手不及。敌人来犯,门人们奋起反抗,却发觉自己内息滞涩,而来犯者个个身手不凡,不乏绝世高手,连受毒物影响较小的长老们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们很快落了下风。几番争斗后,留芳谷死伤惨重,活着的门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了堕月湖畔。 在快活林里栖居的猛兽受了高人的命令,倾巢而出,协助留芳谷门人抵抗外敌,暂时扼住了恶徒们的攻势。这时百草园已经失守,留芳谷的大半珍藏也被抢掠一空。留芳谷东边多是些无人问津的陈年旧屋,高手们合计一二,决定见好就收,不在这里多耽误时间,将百草园里的珍奇药草攫取殆尽后,他们纵火烧谷,扬长而去。 火势蔓延极快,不消片刻,整个留芳谷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很快要烧到快活林。 在快活林的深处,是留芳谷真正的命脉,久居谷内的入室弟子都清楚树王的价值,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树王就这样被吞没在火海之中。 七位长老已有三位在此前的打斗中殒命,活下来的四位也身负重伤,眼见火势越来越大,长老们对弟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让还活着的年轻人不遗余力地从这个烈火地狱中逃出去。而那些已经回天乏术,或者根本就不准备离开留芳谷的能人异士们,则追随长老们的足迹,一并去了快活林。 离别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心知肚明,这一去,就是永别。 弟子们没头没尾地溃逃,白头川已是一片火海,终南山外又不知有怎样的杀机。 讲到这里,解萦和晏宁都是难言的哽咽。 留芳谷沦陷那天,解萦恰好在终南山深处采药。久居山中,她甚至对天下的异动一无所知。看着留芳谷的方向冒起了前所未有的浓烟,她心道留芳谷有异,赶忙往谷里赶,阴差阳错撞见了埋藏在谷外的叛军。 活下来的弟子都说,若不是解萦误打误撞给伏兵们下了剂量充足的迷药,只怕他们侥幸逃出大阵,也会被当即射死在阵口。 “之前和我一起玩的几个朋友,师兄都还记得吧……李贽死了,邱敖溪受了重伤,少了半边臂膀。罗介晔和朱蒙倒是还活着,但也元气大伤……奈何庄下的毒不好解。我们开始还想着,等火灭了再回留芳谷。可留芳谷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也没有消散,后面干脆成了蔓延的山火,根本无从靠近。确定没法回谷的那一天,留芳谷就彻底散了……我们几个后面去打听情况,才知道天下原来早就乱了。留芳谷虽然避世,但一向行正道,于公于私,我们都要给那些叛军一点颜色看看……后来,也算是阴差阳错吧,就都投了军。” 解萦黯然地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她突然笑起来,问晏宁还记不记得祁跃。 晏宁惊讶地挑眉:“当然记得,之前从祁师傅那里可拿过不少好酒。”他又揶揄着朝解萦使了个眼色,“这么多年了,他眼睛上那块布,是不是也摘下来了。” 解萦吃吃地笑起来:“确实,那块布已经摘了好些年了。几年前我去白城,有幸和祁师傅待了些时日,白城军营里的一个女将军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就一直跟在对方身边做军师。我们这群人也算侥幸,最后竟和他们重逢。” 解萦无意将战场的故事着墨太多,到此也便噤了声。 在战场奋勇杀敌的将军不少,可出身白城的有名女将军只有一个,晏宁明白解萦所指为谁。 白日偶然听到的闲谈又一次浮现耳边——屡建奇功的女将军身中奇毒,危在旦夕,若不是有位谪仙般的小医仙舍命相救,那女将军怕是活不到今天。 “师妹,难道说——” “晏宁,司徒又熬好了一碗汤药,我先给这姑娘拿过来啦。”君不封推门而进,听到晏宁的话尾,嘿嘿笑了笑,“哟,这是来的不巧,打搅你们师兄妹叙旧了?” 苏醒之后,解萦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情况避而不谈,而君不封又是个与留芳谷毫无关联的外人,晏宁自然不会在他面前追问解萦。他偏过头,正要同解萦介绍君不封,却见解萦怔怔地望着君不封,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解萦没想到自己会哭,手忙脚乱地要擦泪,可稍一动作,便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忍不住发出声。 君不封自然注意到了解萦这边的异动,泪眼婆娑的女孩望着自己,最初的错愕一闪而过,她竟突兀地朝他笑起来。她的伤应该还在疼,因为她自始至终没有停止颤抖,她的泪也还在流,可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上始终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就像是在故作坚强地告诉他,她不疼,她很好。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君不封不知为何,有些难言的鼻酸。女孩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去,他也就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一遍。 小姑娘,真好看。 这并非见色起意的赏玩,从猎坑中救下她时,他已经看出这是位天姿国色的佳人,他对此有很清楚的认知,她的美貌就像是一种既定的真理,是在他结识她之前就已经了然的法则。他不过是在彼此的对视中又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随即他的心开始疼,干巴巴地,空落落地向下坠。他没办法形容这种感觉,过往之于他是盘搅不清的浆糊,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睹物思人,但应该都和这年轻的女孩毫不相干。可他忍不住偷瞟她,这样隐秘的冒犯甚至让他觉得可耻,毕竟他与她之间隔着那样久长的年岁。作为一个不请自来的长辈,他理应心思澄明,老成持重,而不是仅当看到她的泪颜,就恨不得抛下手里的一切,心痛地为她拭泪。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失态地站了有多久,也许是须臾,也许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回过神来,双眼通红的晏宁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 想到进屋前晏宁戛然而止的质询,想来自己并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打扰。把药放到桌上,君不封深吸了一口气,向晏宁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晏宁一声暴喝。君不封打了个激灵,不祥的预感从脚背蔓延到掌心,看对方洋洋得意的样子,晏宁怕是要拿他做文章。他灰溜溜地回到床前,余光瞥了瞥那个已经止住泪的女孩,说来也奇怪,他的不安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散了。 晏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君不封,又转头看解萦,这两人虽然都各自看向一边沉默,但他们之间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独特气场,旁人轻易插手不得。晏宁轻叹了一口气,对解萦说:“师妹,好不容易活下来,咱们也不提以前的事了。今儿咱们师兄妹从这乱世重逢,也是我们有缘。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侠客,如果不是这位君不封君大侠出手相救,你可能真就孤零零地在荒郊野岭里走了。从这个角度讲,这位大侠于你有恩。” “是啊,恩重如山。”解萦垂着头,低声附和。 也许是错觉,似乎仅是说出“恩重如山”这四个字,都要把她全身的气力抽干,君不封担心她的身体,又忍不住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 “但是啊。”晏宁话头一转,一脸戏谑,“你掉进去的那个猎坑,本就是他挖的。没有他当初随地乱挖,也就不会有你今天全身受创。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又于你有愧,毕竟差一点就是一笔命债。现在命悬一线,你算是他半个债主。老话讲,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冤有头债有主,咱们留芳谷出来的都是讲究人,一码归一码,这恩要念,这仇也要报。你现在身体不便,不如师兄我给你出个主意,帮你好好坑他一笔?别看他一副穷光蛋的模样,这家伙能耐着呢。” 晏宁给君不封使了个眼色,君不封明白好兄弟这是为他解围,给了个坡让他下,毕竟这乌龙始末都来自他。他看这姑娘始终眉目悲戚,心里疼惜,有心逗她一逗,更是低眉顺眼,摆出一副任君责罚的老实模样。 解萦看着眼前这两位眉飞色舞地演默剧,也无奈地笑起来,干脆顺着晏宁的话茬往上爬:“有多能耐?我可看不出来。” 晏宁像街头摊贩吹嘘货物一般拍了拍君不封的胸脯,力气之大,就像炫耀一匹神气的高头大马。 “咱们这位君大侠吧,你指望他跟你讲游历江湖的经历,三句话顶多挤出两个字,可要是问他以前讨生活的家伙事,那就有得说了。据你师兄我了解呢,君大侠在进丐帮之前,是草鞋编过,杂耍卖过。这人活得虽然稀里糊涂,身体还算结实,现在让他凭空翻五个后空翻都不成问题。至于日常骗吃骗喝,那更是老本行,他算是把乞丐的讨吃讨喝做到了头。现在居住的这套宅院,还有屋里面摆的这些家当,都是他用自己捕的猎物管别人讨来的。” 晏宁言尽于此,君不封骑虎难下,搓搓手就要在屋里翻跟头。 看君不封跃跃欲试的样子,解萦低声笑起来,笑声很快成了咳嗽,君不封一急,赶忙要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意识到自己的打算,君不封的手僵在了半空,尴尬地缩了回去。 他似乎没有办法控制同她的亲近,看女孩稍有异样,他就担心地着急上火,男女大防也被他轻易忘到了脑后。君不封自己都在暗自疑惑,活了这把年纪,他也并非好色之徒,怎么突然就色欲熏心,留意起一个年轻姑娘。只是比起“美色”,照料她更像是一种生活的必然。 两个男人不便插手,解萦在他们关心的目光下慢慢止了咳,轻声道:“那树林本就人迹罕至,野兽遍布,做猎坑也正常。是我在路上一时走了神,才没注意到四周的蹊跷,怨不得君大侠。要没有他及时赶到,我才真有可能一命呜呼,死在野猪嘴里。师兄,你没必要为了逗我开心就勉强君大侠。我看君大侠进屋时步伐轻浮,但面色红润,不似有内伤,想是脚踝部位有旧伤。待我伤好些,就为君大侠做一些药膏,以报救命之恩。” 君不封脚踝上的伤已经是老毛病了,隔三差五总要疼一次,晏宁在最开始也给过他药膏,用完后就被君不封忘在了脑后,平日不着四六地和晏宁混在一起,君不封也没想着再替自己讨份药。倒是这个与他萍水相逢的女孩,仅与他打了个照面,就看出了他的陈年旧疾。他心里暗暗惊叹,猜想这姑娘也是个不动声色的小医仙。随即他又笑起来,生活里他总是习惯体谅他人,平时也不怎么把自己放在心上,两袖清风惯了,偶然有一个姑娘主动冒头关心自己,虽然比起欢喜,他心头涌起更多的是错愕,但这毕竟是一份暖意融融的心意。 晏宁看君不封笑得实在犯傻,干脆利索地踢了他一脚,把他踹到解萦身边。 君不封先是微怔,晏宁唇语问他:“你不单独和她道个歉?”君不封恍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赶忙扯来一旁的小凳,坐在床边。眼角余光瞄了瞄晏宁,君不封在等狗头军师出主意,可晏宁左右言他,就是不理他。后面晏宁自己聊累了,摆出一副“事了拂衣去”的架势,去外屋舒展腿脚。 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在晏宁的一番强行铺垫下,君不封因愧疚而成的胆怯已被悄然化解。他凝视着这个苍白消瘦的姑娘,很诚恳地向她致歉:“妹子,是我的猎坑位置不好,白白让你着了道。救你时也多有冒犯,这笔债我欠了你,得还。晏宁告诉我,你的伤虽然不伤及筋骨,但需要静养好些时日。现在外面大乱,晏宁的医馆又龙蛇混杂。你若不嫌弃我是个粗人,这段时间不妨暂且住在我这里,让我来照顾你。我知道,未出阁的女子被男人照料多有不便,我会雇一位农妇帮忙照看,你无需担心。” “江湖儿女,君大侠不必拘泥男女大防这种俗礼。何况……”她盯着君不封破旧衣袍上的连串补丁,“乱世求生本就不易,没必要因为我的事平添一笔开销。” “这……” 女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为难,倒让他心里愈发难受,感觉自己亏欠了她。 “我的身体不打紧,虽然需要卧床静养,但并不用随时看护。你若真有心照料我,不如多帮我砍伐些树木,我略通机关之术,可以制作一些小机关,免除平日的烦琐。” “机关之术……”君不封似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衣柜。 解萦随着他的视线一并望去,并没有看出什么稀奇,倒是这房间的格局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她将周围细细打量一番,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的木床——黄花梨的拔步床。 “听师兄说,这宅院是君大侠朝别人讨来的?” 君不封一下不好意思了,他挠着头,底气不足地解释:“严格来说不算,屋主死的早,借住在屋里的人又纷纷离奇毙命,常年闹鬼。我当时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哪管什么死不死的,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你放心,之前有人死于非命,是因为宅院里外被下了剧毒,我和晏宁已经里里外外地翻新过一次,可以确保安全。目前没人,也没鬼找过我晦气。”他蹭了蹭鼻子,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来也算好笑,我身无负累,自打住进这宅院,诸事太平,还厮混了什么打虎英雄的名头,被人讥嘲说我与这鬼宅有缘。所以你可以放心,照顾你的这段时间,应该不会有鬼找上门,夜里我就守在你门外,我阳气重,鬼要是上门,第一找的也是我。” “可我读过的话本里,有些鬼会直接附女人的身,来吸男人精气。” 君不封一下被她说哑火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找出解决方法。 解萦笑道:“你放心,真要是被鬼上身了,我就算舍出这条命,也会护你周全的,我发誓。” “这种话,不应该是由我来说……吗?” “你救了我的命,我保护你,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解萦恶作剧似的吐吐舌头,君不封无奈:“一个小姑娘,这么油嘴滑舌?” 女孩笑而不语。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在柴房炖了你师兄特别加料的滋补鱼汤,但还不清楚你的口味。除了鱼汤,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女孩一度死气沉沉的眼眸里有了星点闪亮的光。 “可以的话,猪油拌饭怎么样?” 君不封笑起来,一下显出了眼周的细细纹路:“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