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为人妇
嫁为人妇
赵凤喜独个徘徊在田垄,想起那些故人,陷在往事里残害了心情。本该喜气洋洋的日子,却陡然起了凉意。 不远处,媒婆尖嗓传来,她边猫腰跑着,边喊凤喜祖宗,逮到人后使足力气拖她回去,进屋上阀,屋里一堆女眷便从各处叽叽喳喳拥来。 赵凤喜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要被一柄柄眼刀舌剑这样刮rou。 她心慌就会犯些毛病,喜欢垂下脑袋,手绞衣袖,用左脚研磨右脚的鞋头。彼时她脚上穿的是三婶处借的红皮鞋,鞋面反皮磨出麂绒还嵌了金缕。城里说这叫摩登,在山村是实打实的稀罕物什。 三叔赵仑是见过世面的读书人,早年在镇上教习,娶了周记食铺掌柜的么女周芙, 在赵家村也是段佳话。不过世事无常,学变一开,赵仑就携妻回到村里拾起了犁扒。家中百废待兴,一向娇养的周芙也只好做起饲猪喂糠的粗事。 初时三叔应是觉得对不起三婶的,人前人后都护着她,不叫别人欺负了去。 在村人眼里,这赵仑做男人太不会治家,这周芙也瞧不起乡人,已为人妇还不懂屈尊。于是好管事的姑婆就常来他家吹风嚼舌,同村的男人也笑他没本事,赵仑起初心烦,尔后却越看越觉得周芙欠治,外加婚后数年没有子嗣,他对妻子的态度一改往日温顺,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革命那会, 赵仑因是赵家村大宗一脉,所以侥幸逃过一难。可谁知害上肺痨,成了个咳瘫,家里没门路送医,只好整天卧在床上等死,脾气就变得愈加乖戾。 不过说来也奇怪,三叔这病得了几年,一直好好坏坏死不成,倒是三婶一身枯槁像是随时就要去的样子。村里人看在眼里,也知女人不易,闲言碎语反比往日少了不少。 这双鞋是周芙压箱的宝贝,也是她仅剩的几件嫁妆之一,今次赵凤喜出嫁,几家亲戚都看赵四的面子送了厚礼,自家连米都揭不开锅,哪能从俗?她犹豫再三才把周父送的婚鞋借了出去,也当是送了人情。 周芙当时站在女眷外围,听她们教训赵凤喜,实在插不上话,也没那兴致,只是看见凤喜磨鞋还走了泥路,实在心疼得紧,又觉得委屈。 想赵四家的婆娘平时看着温顺,私下里指不定怎么埋汰自己,明知是贵重的东西,还容得赵凤喜这么糟蹋,平日定是瞧不起自己的。 这样身世下作的女人都瞧不得她,更遑论别人。 赵凤喜的母亲是赵家的童养媳,抱来时没有名字,也没上户口,是个黑户头。从前被人叫过一阵阿花,后来赵四和她做了实,大家干脆都叫她赵四家的,有了孩子以后,又有人叫她凤喜她娘,抑或旺龙他娘。 别人若问凤喜,母亲叫甚?她是死活也答不上的。不过幸好没人问起,嫁鸡随鸡在这里是个伦常,女人只有身份,哪有自己? 正被三姑六婆围在当中数落的赵凤喜未曾想到,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小举动,竟会牵出周芙压抑已久的心伤。 最后是赵大的媳妇,也就是凤喜大伯母出来做的收尾。说了一堆恪守妇道,温良恭俭的道理,一派主母话风,旁边众人喏喏,赵凤喜也只好点头称是。 新郎是山下王家坝的王仲,二十五六还没娶亲,在村里算是老大难了。 他的亲爹是山匪出身,后来回乡当了铁匠,因为身材彪硕,面相凶狠,左颊又有一条蜈蚣疤,所以乡人都惧他。当年强娶的媳妇生完儿子跟相好跑了,有人几年后在公井里捞出对白骨,纷传是那王铁匠下的手,但也没人敢明言告官。 王仲遗传了父亲的长相,又没有母亲教养,打小就知逞凶的好处,久而久之养了一股yin邪霸道的脾气,王家坝里谁家不知王铁匠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哪有姑娘敢跟他,就算女娃再不值钱,也不能白送枯井化白骨呀! 倘若不是托了媒婆的舌灿莲花,想是成不了这门亲事的。 媒婆与赵四家说王仲为人虽霸道但家业还算丰厚,体格好做活也卖力。王家坝又靠镇上,比赵家村这山沟不知物沛地饶多少,况且赵凤喜也老大不小,自家村里男丁稀,怕是找不到这么合适的。尔后又亮出聘礼,虽算不上多,但还是极给面子的。 凤喜母亲当时有些犹豫,说要看了人再定夺,可赵四早让媒婆说得心动,凤喜确实不小了,正是愁嫁的时候。他想反正迟早要送人,这家出手不差,怕是过了村就没了店,当即拍板答应了下来。他媳妇看他心意已决,也没再异议,反劝自己赵四识得多,总不会比她这妇人看得还浅…… 赵凤喜离家前她母亲半泣半送,最后说了句“别耍性子,好好听公家的话。”才撒手,也没提让她多回来看看。 婚队下山路过了王家坝的六里庙,内门立着罗汉,佛身暗淡,不及三里庙的辉煌。 赵四见了不免自傲,同旁边人炫耀自己手艺的高超。边上王家坝来的人不服,说王家坝的人务实,不会把漆佛当饭碗,神明在心,不用靠那金装加持。 凤喜在轿子里听他们辩论,只觉得好笑,不还是一座土地庙,抬走菩萨放罗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