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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雪幕。李沉舟走在大青驴之侧,迈出四五步,听见对侧的康出渔叫“五爷好”。他朝前方望了望,柳随风琥珀色的眼正隔着雪片睃着他,冽冽若有所诉。他望过则已,低头继续看着脚下的路走,鞋底踏在一簇簇白净的新雪上,发出干崩的摩擦声,像雪的撕裂之鸣。 冒雪到达军需处,前头已排了些人和驴,康出渔颇无风度地小声咒骂,他越来越无法容忍有人跟他抢美国佬送来的好东西了。跺脚搓手地原地打转,转到一半,“帮主,帮主,你看那个莫不是萧三爷?” 李沉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辆美式军卡之旁,杵着两名美国兵、老徐、一个仿佛翻译官样的军官;边上一人,个头跟美国兵齐平,笔立于雪中,隐隐有骏马之姿的,不是萧秋水又是谁? 多看了两眼后,李沉舟转开目光,不过还是迟了。那头的萧秋水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注视,敏锐地望过来,捕到李沉舟的身影,整个人令人不易察觉地一震。回头向老徐说了句什么,他迈开两条腿,穿过雪幕走到驴车之前,“李大哥——你们是来领面粉的吗?” 李沉舟还未出声,康出渔就抢着道:“萧三爷好哇——可不是来领面粉的嘛!天气冷,面粉吃得多快哪,一听今儿有新面粉到,捉紧着就来等,否则觉都睡不踏实!” 萧秋水只瞧着李沉舟,“李大哥——是这样吗?”执意要李沉舟同他说话。 这情景似乎并不陌生,好像恍然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节,他被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提问,提问者不甚谦逊,仿佛想要进入到什么地方,而他也只是略生诧异,不以为忤。画面撩起一缘,展开徐徐,只是这一回,李沉舟却更像是个看客。他知道康出渔这只水老鸦心里拨的算盘,决意助他一臂之力,便道:“是啊——秋水,今天是老徐负责发放面粉的么?不知道何时可以开领,回头雪越来越大,路上不好走。” 萧三眼睛一亮,是那一声“秋水”点亮的,他抿抿嘴,嘴角上说不出的笑意,“那——我跟老徐他们打声招呼,让你们先领了吧!老徐不过在跟美国人交接核对,翻译官没经验,我跟在一旁照看着。就快核对完了,你们这就过来罢!”说着主动牵动驴绳,示意康出渔跟上。 康出渔一下喜笑颜开,“这感情好,这感情好……”这时候在前边的其他营的人发出些不满的碎语,都叫水老鸦扑喇几下翅膀给扇噤了声。 老徐见他们过来,招手示意,“秋水,让李先生他们先领,这边数目都对过了,我马上带这两位军官去我们的食堂吃饭,一会儿你也过来!”转头吩咐了周围的几个士兵,叫一会儿得紧看着别叫人哄抢起来,言毕率先开路,延手请两个美国兵往房舍去了。 萧三抬手应下,回身时看见康出渔已经扒在车厢口揪住一袋面粉,咬牙要给搬下来。一旁李沉舟解了外袄,几步跳上车,起臂将面粉袋抛下,结结实实扔到驴车上。萧秋水看得心头忽热,马上走过去,“我来帮你们!”立于车旁,李沉舟出一袋,他跟着将那一袋拖上位置,一袋袋个挨个,码得齐齐整整,康出渔和同来的士兵几乎插不上手。最后几袋李沉舟伸了膀子,直接递与他,萧秋水张臂接过的时候,眼睛直望着李沉舟,个中有冷焰。 李沉舟避其目光,直腰掸手,瞧瞧下边已装得差不多,踩着踏脚下来,“怎么样,老康,可以回去了?这驴还拉得动麽?” 康出渔手拍在面粉袋子上,噼里啪啦地把雪片扫了去,“帮主太小看您这头大青驴儿啦——是不是,老驴儿?我们老驴儿一身蛮气力,一点一点把物搬,胜似愚公移大山。”把正了缰绳,牵着白了半边身子的驴子开步。车轮轧雪,吱嘎吱嘎两道印。 “萧三爷,今儿真谢您!回头打完仗,回南京老康请你吃饭——”开完这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康出渔满载着面粉,抖擞欲去。 李沉舟也向萧秋水道谢,“秋水,谢谢你了,今日天不早,又下着雪,我——” “李大哥,军需处今天为招待美国人,烤了羊rou,生了大锅炉,我们一起去坐坐罢。”萧秋水从车前座里取来一把伞,张布撑起,遮于李沉舟头上,“有羊rou、有茶,还有点心,而且——我也有话想对李大哥说。”眼神飘进雪幕里,随即又飘回到李沉舟身上,他微微一笑,笑中有涩意,“好像那一年在石婆婆巷,也是这般的雪片纷飞,似寒似暖,李大哥可还记得?……” 李沉舟还能说什么呢?他再次让过萧三的注视,回头嘱咐了拉在后头还在等他的一个士兵,“我跟萧三先生坐一会儿,你跟老康先回去。”那士兵一点头,踩雪追着驴车去了。 萧秋水的伞撑在两人头上,李沉舟跟他并肩走向后面的房舍,——此刻,正暮雪霏霏。 指挥营灶房的烟筒白汽袅袅,滚水锅里面条细白如丝,一绺绺随波而舞。灶前的勤务兵拄大勺顺时针翻搅,水汽冉冉更盛,亲肤如烫。 萧开雁臂上挎着赵师容的胳膊,两人抹了一脸的水汽出到院里,于檐下迈步向主堂屋,“师容,我请你在情人节上吃战地红油面,配合这漫天大雪,是不是也别有一番风味?” 赵师容莞尔一笑,“我倒是觉得,你这里的灶间布置、营地帐篷、战壕设计,更加有风味——我是平生头一回亲临前线,看你们吃穿住用,真跟平常人家过日子大有差池。平日里过日子呢,是把人铺张开来,要忙于很多高于基本所需的事;在前线过日子,是把人收紧了,将人压着养,能去除的枝杈都去除,只剩下那么能听命令能活动的一段——讲起来着实堪哀。” 萧开雁叹道:“打仗就不是过日子了,人能活着已属万幸,还指望跟在家里一般麽!” 说话间进屋落座。两人上午趁着天色亮敞,沿着岳麓山西北一线纵马一番,中午进城尝了长沙当地的名味——时局特殊,名味或者也有亏鼎盛,也就是米粉、饭茶、臭豆腐之类。二人沿寥落的街巷漫步许久才找到若干开户的店家,进去后只见铺内萧然,再抬头亦是当家老板一张惯于忍惊受怕的脸。碗食端上来,两人默默地吃,已经不太顾得上味道如何。阴霉的后墙根冒出两张饥黄的面孔,异常发亮的眸子瞅着两人吃饭的桌子,被老板发现,呼喝一声,惊弓鸟一般在墙后面消失了。——这便是巢之将倾下危卵的图景,无一例外的图景。米粉汤很淡,淡而且辣,吃得身上冒了汗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来。赵师容从汤里挑起半根头发后搁下了筷子,没说什么,倒是萧开雁脸涨红了点,“唉,我带你去看看别家……”招来老板会帐。赵师容不出声,直到两人出了店,牵了马,见萧二急急地要更往城中的方向拐,才曼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