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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天使,否则他会认定,这个孩子就是天使,天使就是这个孩子。 “小哥哥——”天使般的孩子又叫了一声,声音里有着撒娇的软和糯。 李沉舟心里一颤,好像心肠都要化了,他猛点着头,手上已经动了起来,“好,好!”烧水取碗,勺子叮叮,平日做得很熟的事,这会儿尽显着慌乱。 那孩子倒是气定神闲地,他走到一边,道声:“谢谢!”便去小桌前坐下。小桌小凳小小的人,李沉舟真想每天都下馄饨给这么个孩子吃——温暖而模糊的想法,一飘而过。 馄饨很快下好,他双手牢牢地捧着碗,给孩子端过去,又得到一声“谢谢”。那孩子好像还冲他笑了笑,便拿过勺子,鼓嘴吹气,白汽袅袅忽散,撮起的嘴像小小的骨朵。李沉舟站着看他吃,一时忘了离开。 他不记得自己心头闪过什么想法,又或是时间过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想法,那孩子已经吃到肚饱,汤勺搁下。他抬头,略略奇怪地看看李沉舟,大约是想这小哥哥为什么就站在边上一直瞧着自己。然而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的世界是简单而完整的,一切都没有疑问,一切都很安全,任何时候都不需要他去费力,因为一切都会自己迎刃而解。 倒是李沉舟很想拣个问题,启个话由,跟他说说话。可是这又绝非易事,他整日埋头帮李萍做活,一日也说不上几句话,他、他该说些什么呢,对着这个漂亮的孩子? 嘴里发干,舌上甜又苦,他抓着手指,正欲问那孩子姓甚名谁,街那头一辆双灯锃亮的汽车沿街而来,那直刺的光芒晃乱了他的眼,更晃乱了他的心。眼皮一下阖上,可是这就看不见他的漂亮的孩子了。没来得及睁开眼,就听见一个锐急的女声叫“荷生!——”近旁的孩子,也高了音调,听去相当高兴地,“mama——” 李沉舟一睁眼,便是那叫做荷生的漂亮孩子弃了他的馄饨摊,向车里下来的一对夫妇跑去。隔着条小街,印着惨淡淡的灯光,李沉舟能看出那对夫妇也非常得美,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尤其那荷生的mama,那么一条长长的银亮的从上到下将肩腰包裹的披肩,如果围在李萍身上,怕是不比这个荷生的mama差罢? 不知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设想,李沉舟心中滋味杂陈地望着对街团圆的一幕,这时他听见身后牛奶铺那生着副红薯脑袋的老板细尖尖的叹音,“哟!原来是俞太爷家的,看来得是重孙了,等等,这男人是俞家的老三还是老四呢?我想想……” 李沉舟这回留了神,他将“俞太爷”三个字记在心间,这么说,这个漂亮孩子该叫俞荷生了。俞荷生,俞荷生……念了几遍,正想着是哪一个俞,哪一个荷,又是哪一个生,眼一抬,荷生的mama搀着荷生站在摊子前。 “小哥哥,谢谢你的馄饨,我让我mama来付你钱。”荷生照旧用撒娇的软又糯的嗓音向他道,眼里带笑地望望他,又望望他的mama。 荷生的mama——此时走近了看来,也是漂亮的,眉梢眼角点点滴滴,都描抹得细致入微。李沉舟觉得她漂亮,却觉着她没有荷生的动人,这是漂亮的雕塑跟漂亮的花的区别。 “多少钱?”荷生的mama瞧了瞧桌上的碗,“算了,不用找了,找到荷生是谢天谢地!”一个脆嘣生响的墨西哥鹰洋扔到摊上,漂亮的少妇扣上手包,拉着荷生就要走。 荷生也没说什么,跟着他mama去了,只是走了几步后,忽然回过头来,对着李沉舟粲然一笑,“小哥哥,过几天我再来吃你的馄饨!” 那一刻,李沉舟分明感到,他那一碗馄饨的价钱早已付清,甚至还多。 荷生跟着父母上车,汽车很快开走了,往东去的,他看得清楚。俞太爷家的,俞荷生,他又在心里念了几遍。而记得最清楚的,是荷生最后那句“小哥哥,过几天我再来吃你的馄饨!” 整个世界都有了光,整个世界都不再暗和脏,或者这个世界的暗和脏已不能再打扰到他,因为他的心里有了个漂亮的孩子,漂亮的会叫他小哥哥的孩子,漂亮的孩子说要再来吃他的馄饨。那一夜他很晚才收摊,很晚才回到那个逼仄猥俗的容他过夜的小院。院子静悄悄,想来李萍和那个铁匠的勾当已告结束。然而这些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困扰了。他开始满怀希冀地等,他如今坚持要将馄饨车停在牛奶铺所在的街口的地方,他开始常常翘首望着东边的方向,做活一会儿便顿了动作,来回细筛着过往的行人。李萍为此拿柴火敲了很多次他的头,并且很敏觉地问他:“你这是看上谁了?”嘴角噙着笑。李沉舟心里便不由生出恼意,他紧紧闭着口,下定决心不吐露半个字。而李萍倒也不追问,她像是阅尽千帆的人,站在高处望着自己的儿子笨拙地在浅水处下船扑腾。 脚步再次飘忽起来,李沉舟被什么力道拉着,嗖嗖地经历过此后很长一段日子,很长一段等待、企盼、失望又不断鼓起勇气的日子。他记得那段日子,那段大约只得月余却像是被石磨慢慢碾过般苦熬的日子。那段日子里,他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几天到底是多少天,是四天、五天还是六天?”可等到多少个六天都过去了,那个漂亮的如天使般的俞荷生仍未出现。这让刚满十岁的李沉舟心中充满了困惑,困惑中又渐生出一种识得什么的痛苦,人的童年大约就是这般消逝的…… “叮铃哐啷”,几下脆生生的碗盘声响,北教场早起的炊事兵经过屋外,他们已经开始一天的作业。听说昨晚洋房这边发生诸多戏剧性的事,士兵彼此间传着悄悄话,带着旁观者惯有的多舌与好奇。隔岸观火的人是惬意的,他人的命运就在他们的嘴皮间翻转变幻。他们互相说笑着走了过去,由守夜人的小屋外过去。又是一个景明春和的清晨,无论昨夜的风浪如何上下颠荡,此刻一切痕迹都被消抹。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人的挣乱只是一瞬,只是所有那么惊叫的雨点中的一朵。而浪会静,雨会停,夏树渐冉冉,郦鸟鸣绿荫,狼藉无法长留这个世界,伤痕只在人的心中永存。 李沉舟醒了来,带着坠重的梦的疲惫,拖着昨晚一切一切的长长的尾迹。一觉醒来,不仅没有轻松鲜活之感,反而像是与人交手搏斗一场,说不出得滞顿力颓,心神渺然。梦中之事,他仍记得清楚,那开启心窍的相遇和那漂亮如仙童的孩子,以及之后置初心于沸水中的熬煎,全都一一想起来。想起来,他掀被而坐,密汗淋漓。 甚至还想起后来的结局,梦中未来得及做的。经过一路滑至深渊的等待,某日,在他再次一个人出摊的时候,他将车推到俞太爷宅邸外面,专为见那漂亮的俞荷生。他极有耐心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