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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理只觉荒谬。 原来都是沈争鸣的人,原来这些教他行军,教他作战,为边境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全是沈争鸣的人。 说来也是。 若非皆是心腹,又如何能成此计? 他们知道他是谁吗? 许是知道的,讽刺的是,他们可能比沈争鸣的自以为还要清楚。 沈争鸣一石二鸟,算计了独子也算计了拥护沈家的世族。 只要沈君兆一死,大雍皇室安定。 沈君兆死了。 沈家再无继承人,雍理不会给世家重新推出领头人的机会。 沈君兆死了。 偏这些世族以为杀死的是雍理,洋洋得意之际才知自折羽翼。 等班师回朝,雍理好生生地出现在大朝会上。 沈争鸣该何等的扬眉吐气? 御驾亲征,君临天下。 谁敢不从! 然而…… 沈争鸣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雍理待沈君兆的一颗真心,也实打实低估了雍理的胆大心细。 雍理这五个月的作为打动了这帮刽子手,他们眼看着中毒濒亡的雍理,到底是于心不忍。 杨家那位少将军偷偷将雍理丢在六州境内:“陛下,您若还能活下来,就别再回中原了!” 雍理中毒已深,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杨鸿达痛声道:“对不住了!” 扔下这话,他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了。 雍理没有像沈君兆的梦里一般倒在血泊里。 他僵着身体浸在漫漫黄沙中,沙子很热又很冷,他中了毒的身体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热的要把人烤化了,他不知道;冷得要把人冰封了,他亦不知道。 按理说他该死了。 这毒早已入了五脏六腑,药石难医。 杨鸿达此举,也不过是给他留了个全尸。 雍理也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思绪转得很慢,慢得像是随时要静止的一幅幅人物画。 娘亲…… 他的母亲闺名一个絮字,他总觉得外公给娘亲起的名字太不祥。 絮……飘絮…… 母亲这一生可不就如柳絮一般孤伶无依。 父母早亡,兄长病逝,丈夫一心只有天下,半点儿女情长都没有。 雍理幼时想着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一定让她苦尽甘来,余生不再孤单。 可惜他太过年幼,再怎么支撑也还是留不住命薄的母亲。 母亲去世,雍理恨过父亲。 他总觉得父亲若是多陪陪她,若是在家时候多一些,若是不要这天下,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走了。 可后来父亲也走了。 母亲过世两年,他甚至没有原谅父亲,他就扔下了偌大个江山,兀自去了。 雍理身披帝服,高坐金銮,面对跪了一地的臣子,心中只有不安。 九岁。再怎么早熟,又知道什么? 孤独惶恐不安,却不能向任何人展露。 因为他是天下之主,是一国之尊,是万民敬仰的元曜帝。 他不能哭,不能累,更加不能害怕。 他必须像那正午的太阳,时刻照亮着大雍。 连太阳都有歇息的时候,他却只能在夜晚睁大眼,裹紧被子,思念着故去的母亲。 直到十岁那年,他见到了沈君兆。 一个白皙的、漂亮的、眼睛漆黑却空洞无神的小孩。 沈争鸣说他比他长一岁,雍理却觉得这孩子比他要小很多。 弱小、脆弱、轻飘飘。如柳絮一般,似乎不小心护着,他就被风吹走了。 那一瞬,雍理恍惚看到了母亲。 强烈的保护欲挤满了雍理小小的心脏。 他要护着他,要守着他,要伴他长大,要看他变强…… 他希望他不是柳絮,他希望他是扎根地底,昂首天地,笔直挺立的苍天大树! 雍理念起沈君兆,心中便全是他。 从十岁到十六岁,相依相守的无数昼夜,耳鬓厮磨的许多时光,甜言蜜语的点滴时刻…… ——等朕回来。 ——朕一定回来。 ——陛下不弃,臣绝不离。 ——此生不负,来生依旧。 ——陛下,臣惟愿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 这四个字成了雍理活下去的信念。 他不能死! 他不能这样死在这里! 他做得这一切,费尽心思谋划的此次征程,为的不是死在这里。 他若这般闭上眼,沈君兆该怎么办?留在首京的沈君兆会怎么办! 他会随他而去的…… 沈君兆不会独活! 雍理不怕死,却怕死了沈君兆会死。 半只脚踏进了忘川,黑白无常勾去了六魂,雍理距离死亡仅于一线,却硬是逼着自己留在人世间。 他隐约听到了人声,隐约听到了脚步声,雍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不知是如何发出的声音,他想活下去,想回首京,想见一面沈君兆,想告诉他……他想他。 “阿理……你是阿理,你怎落到这般境地!”年轻僧人的声音满是惊讶。 雍理睁开眼,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遥远却极其熟悉的面孔:“薄乐?” 薄乐,薄家的少爷,他的年幼玩伴。 他到底还是没有撑住吗,竟见到了早亡的故人。 薄乐死了,如今在他眼前的和尚子难。 他救了雍理,耗尽满身内力为其逼出毒素,又将师父留下的救命药喂给他。 雍理睁开眼时,已经睡在一个陌生的帐篷中。 子难面色苍白,声音沙哑:“你中毒太久,贫僧也只能尽力救你性命,至于你一身经脉……” 经脉尽毁,一身内劲全无。 子难不知他之前身手如何,却知从今以后的雍理身体只剩孱弱。 哪怕精心调养,只怕也会落下夏日骨痒,冬日筋痛的毛病。 雍理全无所谓,他只道:“我没死……” 子难与他说了一番自己如何被人喊去,又是如何发现强撑的他,又是怎样给他治疗…… 雍理听完喟叹:“谢了……”不是幼时薄乐,而是今日子难。大恩如何言谢,只能铭记于胸。 子难并不知他遭遇,但他们连叙旧的功夫都没有,雍理急声道:“能不能帮我送封信。” 子难愣住。 雍理尚在病中,但眼中光点极亮,仿佛生命之火因此而燃,因此而旺,因此而盛:“是个不情之请,但真的对我太重要了,这封信不送出去,我……我……” 他怕极了沈君兆得知他死讯后出事。 他拼命活了下来,若是再与他阴阳两隔,那……那……他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子难并未多问,只道:“你说便是……” 雍理甚至来不及寻纸笔,扯过衣袖的破布条,咬了指尖血,写下六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