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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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剑心走进神剑谷,便觉得此处与自己上次来已经有些不一样的气氛。 其间温度更高,铁水蒸腾出融融热气,更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于周身环绕,像是在试探他一般,很熟悉,又全然陌生。 沈剑心不甚在意,背着手将匣子藏在身后,往神剑谷的下层走去。 这段路不长,他走得也很快,没两步便见到了那躺在地上的一袭黄衣。 一柄长剑穿透心口,还微微泛着荧光,地上的人安静闭着眼,面容栩栩如生,仿若只是在睡觉,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沈剑心走到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脚步,端起侠义至尊那副世人熟知的漠然清冷,淡淡道:“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叶英”便睁开眼,微微偏头,如往常每次他来相见那般带着些许欢喜,冲着他微笑:“心心?你来了?” “别拿他的样子说这话。”沈剑心将匣子丢在身前地上,反手拔出黛雪剑,以剑指着“叶英”,语气生硬:“我知道,你跟他不一样。” “叶英”又笑,轻轻挑了眼尾,舔了舔嘴唇。这个笑容太诡异,与他平时全然不同。素来清冷的面上浮现出玩味和妖异,若是让旁人看去,定然不敢认这是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 他以一种奇特的目光在审视沈剑心——不好说那是恨还是爱,更不好说那个眼神是不是“人”。沈剑心被他打量的时候只觉得是在被一条剧毒的蛇窥视,而这蛇还藏在自己最爱的人皮囊下。 他倒没有再说话。沈剑心看见“叶英”闭上了眼,下一刻,方才还焕发着生气的躯体骤然失了神,而从叶英的身体上缓缓坐起一个虚影。 他心口仍旧插着那把“愿无违”,转头盯着沈剑心。 地上叶英心口的剑已经消失了,却没有伤口,也没有血流出,只是仍然没有醒,沈剑心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和生机,但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 这场景十分诡异,仿佛他只是睡着了,而亲手将剑插进爱人的胸口这件事是沈剑心一场可怕的幻觉。 此情此景,沈剑心倒不觉得意外。 他只是抬高剑尖,仍旧平静地看着心魔。 与他想的一样——心魔与叶英,是不像的。 心魔黑发白袍,周身环绕火焰,只在眉间有一道红痕,微微泛着金光;额角并没有叶英标志性的梅花,五官倒是与叶英相仿,然而气质截然不同,一眼看去便知此为魔物。 他明明闭着眼,沈剑心那种被毒蛇窥视的感觉却更强烈了。 不,若说之前他在叶英身体里的时候,沈剑心尚觉得是在被毒蛇暗中窥探,等他出来,沈剑心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一条剧毒的蛇妖在面对面交流。 心魔一直没有睁眼,而叶英……叶英修的是心剑,以心代眼,观万物荣枯,睁眼闭眼于他无碍,若是闭着眼睛,倒更不受干扰,因此他在修成心剑后亦是很少睁眼了。 心魔虽与他同出一体,但终究不是他,不会有常年闭眼修心剑的习惯,所以心魔不睁眼,只有一种可能。 沈剑心肯定地说:“你看不见。” 心魔笑了一下,点点头:“你果然了解我。” 沈剑心摇摇头:“我只是了解叶英。” 心魔从叶英的身体上站起来,朝他走了两步,却像是惧怕他脚下那匣子里的寒冰,停在那边并不过来,抱起手臂挑眉道:“心心这话说得见外,叶英是我,我即是叶英,你了解叶英,不也是了解我?” 沈剑心淡淡道:“你不是他。” 心魔闻言,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倒也是……心心?在我记忆里,他似乎没这么叫过你?” 他以手指在胸前卷着漆黑长发,似在思考:“让我想想,这位藏剑山庄大庄主平时是怎么叫你的……沈道长?沈剑心?再亲密点……也不过就是‘剑心’了。我的侠义至尊沈道长,你说说,就这个称呼,你俩是情缘的事情要是说到江湖上去,谁信啊?” “我们说不说,旁人信不信,与你何干。”沈剑心皱了一下眉头。 他向来不在意称呼这些事。他与叶英结识的时候,是以一个在外游历的纯阳弟子身份,叶英自然叫他沈道长;后来熟悉了,便改成名字;再后来,他与叶英互表心意时,已经做了这劳什子天下人叫遍的侠义至尊,不再是当年西湖边的跳脱青年,不好再叫得过于亲密,而叶英那般性子,更不会叫他小名,自然只是称名。 心魔又笑着说:“当然与我有关系,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叫你?” 他忽然睁开眼,一片触目惊心的浓稠血红直直地闯入沈剑心的眼中,而那片血红的主人正恶狠狠地道:“因为我!便是叶英的妄念,是他说不出口的心魔!”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 两人动起手来,是在沈剑心的预料之中。 与那心魔在一照面间,沈剑心就知道今天自己与他只能活一个。 浓烈的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心魔的眼中;毁灭他的欲望,亦是赤裸裸地袒露着。 他拥有叶英的爱恨,拥有叶英的记忆,但终究拥有不了叶英的人性。心魔就是心魔,即使他携满腔爱意而来,却只想用剑斩断心上人的头颅,将心爱的人扼杀在怀中,抹灭所有的软肋。 他是叶英,却也不是叶英。 黛雪剑“当”地一声格挡住心魔剑势,沈剑心弯腰快速抄起地上装着寒冰的匣子,往后退了两步,长剑横扫,剑气凛然掠过,直直地削断了心魔飘扬起的一缕黑发。 心魔不甚在意,拂袖接住那缕发,随手一扬:“果然是侠义至尊,使得一手好剑法。” 他心口还插着一把剑,多少有些行动不便。方才沈剑心和他走了两个回合,便知道心魔力量不全,多半还是那把剑的缘故。 心魔见此,很快选择暂时收手,而沈剑心也停了下来。 因为即使心魔胜不了他,沈剑心也没办法直接杀掉心魔。 他是叶英的一部分,却是无形的魔,凡铁无法伤他寸厘——所以他胸口插着的“愿无违”,自然不是真正的“愿无违”。 心魔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心口的剑柄,脸上带着温和的淡淡笑意,开口却是:“心心,你看,叶英就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 沈剑心没有理他,只又将匣子放在地上。 方才打斗的时候,他看得出来,心魔想毁了这个匣子,他才会将匣子捞过来。但大概还是碍于里面寒冰的震慑,最后心魔还是没有下手。 心魔继续道:“你也清楚,你是无法真正杀死我的。我是他的心魔,和他的心剑一样有形无质,即使你能打散我,我也能很快重聚。能杀掉我、关住我的,从来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心剑’。除此之外,旁人无法伤我半分。” “当初他握着你的手,将这把剑插进自己的胸膛——真是可笑,明明不用你的参与,因为你根本无法握住这把剑!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只因为想让你记住,记住这无法磨灭的痛苦——是你亲手杀掉的他!” 心魔桀桀怪笑两声:“可怜的心心,你还沉浸在愧疚和痛苦中吧?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感受呢?” 明明是极具挑拨离间的话语,沈剑心听完,面上却不见什么神色变化,只点点头:“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么?” 心魔轻哼一声:“沈剑心,你就这么喜欢叶英?他虚伪、他自私,他将‘心剑’交给你,你以为是信任,却不知道是他故意设下的局,只为了让你痛苦终生。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爱?” 沈剑心平静地说:“因为他是叶英,这就够了。” “自私、贪婪、欲望,不过是人性中不值得提起的一点本能。叶英之所以是叶英,正因为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正因为他的人性。” 侠义至尊横过长剑,以指节轻击一下,朗声道: “他是人,不是神,也不会成为神!” 沈剑心说完这话,只引来心魔不屑的笑。 “人性?本能?” 心魔足不沾地,缓缓飘了一圈,又落回叶英的身体上,闭眼“看”着沈剑心,带着嘲讽的笑容:“他要是真的能掌握住自己的人性和本能,又何来我?” “我是他说不出口的贪婪,是他不敢说的恶意——沈剑心,你应该想不到吧,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就有一个明确的、也是唯一的目标——那就是,杀掉你!” 他舔了舔指尖,一直“盯着”沈剑心,神色渴望,又有无限的贪欲:“我多想将冰冷的手伸进你温热的胸膛,掏出那颗鲜活的、跳跃的心脏,将没有气息的你藏在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只有死去的人才是安静的,只有死去的你,才能永久陪伴我。沈剑心,这就是叶英的贪婪,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出现!自然,这也是我为什么看不见——因为叶英,因为这个自私的懦夫,他根本不敢这样看你!” 心魔扶着胸口剑柄,低低笑了两声:“沈剑心,你知道这把剑为什么叫‘愿无违’么?” 沈剑心沉吟一下,答道:“他曾赠我一把剑,便名为‘愿无违’,只是后来我更惯用黛雪,他就取回此剑,道是要重铸一把再赠予我。那日他握住我的手时说,‘此愿不可违,剑名愿无违’。” 心魔点点头:“不错,这就是重铸后的‘愿无违’。只是这把剑不是你的,而是他的——他取走的两块矿石,有一块就拿去重铸了愿无违,另一块铸了一柄短剑。重铸的愿无违还在这神剑谷中不曾示人,那柄短剑他交给了叶晖。而他的‘心剑’,心随意动,可自由变换形貌,所以他故意把剑变成‘愿无违’的样子,不过就是想让你更痛苦一点罢了。沈剑心,你可真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言语意在激怒沈剑心,沈剑心自然是听出来了,但并不为所动。 他当然知道叶英的用意,更知道叶英是什么样的人。 他牵过叶英执剑的手,在他凛冽的剑法下以剑客的身份对决;他见过叶英微笑的脸,在他低低的喘息中抬头去亲吻叶英的眼。刚开窍的时候也曾如青涩的少年般不知所措,能想出最好的回应只有用剑气削下自己的一缕白发,和叶英的白发绑在一起,小声说这就是结发……为夫妻。 他知道叶英不过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的七情六欲,有着普通的爱恨情仇。他接受得了这样的叶英,爱的也是这样的叶英。 所以沈剑心平静地回答他:“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叶英是藏剑山庄大庄主,担着藏剑基业;他是侠义至尊沈剑心,挑着天下苍生。他们能做这互表心意的情缘,已是不易。沈剑心要不了更多,也不想要更多,待个好时节,泛舟西湖、斟酒对酌,就已经能让沈剑心觉得高兴。 叶英对他的心意,他无需怀疑;他对叶英的心意,亦风月可鉴。 “愿无违”,是叶英对他的祝语,更是对自己的祝语。 那天叶英握住他的手时,沈剑心看见那把剑就知道,这就是叶英自己的选择——他不愿意心魔祸乱人间,宁愿自我封印、沉闭神剑谷。所以,他用的是“愿无违”,只为了告诉沈剑心,这是他的愿望。 做下这个决定的人还了无生机般躺在冰冷的地上。隔得稍微有些远了,沈剑心看不大清他的面容,以内力探查去,那躯体和神剑谷中的那些剑反馈的信息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现在的叶英,就像是一把剑。 沈剑心稍加思索,抬头对心魔淡淡一笑:“你打不过我,我伤不到你,我们也不要浪费体力和时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心魔好奇地“看”着他:“你要赌什么?” 沈剑心弯腰捡起寒冰匣,冷冷答道:“赌——你今日之内,必将消散!” 沈剑心毫无预兆地再次出手,黛雪剑宽阔的剑身横扫过来,倒打了心魔一个措手不及。然心魔毕竟是魔体,黛雪剑在沈剑心手上有过再多传奇,也不过是凡铁而已,这一剑的威力只逼退了心魔两步,让他离开了叶英的躯体,并没有伤到心魔。 但已经够了,这就是沈剑心想要的结果! 一剑挥空,沈剑心速度不减,反身再次挥剑过来。他的剑招在多年江湖磨砺中愈发精练,早失了其他纯阳弟子使出后那绚丽与花哨,有的只是最简单、也是最高效的招式。 这一剑,他是从躺着的叶英身上扫过去的。剑招快、准、狠,带起凛然的风,吹动了他额前的白发,露出一只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 沈剑心早年倒是个爱笑的,来藏剑山庄时总凑在叶英身边笑着给他讲江湖趣闻、开开心心地逗身边那些小孩,跳脱吵闹。叶炜以前还过说他像长不大似的,总跟个孩子一样,然而待沈剑心这些年很少再笑后,叶炜又道,沈剑心还是笑起来更好些。 叶炜说这话时在走神,看着亭外的西子湖水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怀念又有些迷茫。当时沈剑心注意到了,但只抬手给他斟了杯酒说,人总是要长大的。然后将面前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 是年纪大些后,快乐更难寻了?还是人的欲求更多,不容易满足了呢? 沈剑心不知道,叶炜也不知道,这天下人,也少有知道的。 这些年几乎只在叶英面前,他才做得回那个毫无保留的沈剑心。江湖人所熟知的他总板着个脸,语气冷冷。如此,他的笑才更弥足珍贵。 见着他的笑,心魔这才觉得大事不妙,但已经晚了。 ——他源自叶英,与他同出一体,虽他能脱体而出,也自然是感觉相通、喜怒共享。然而沈剑心这一剑,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似乎斩断了他和叶英之间那种奇妙的联系,他无法再感知到叶英的存在! 与此同时,沈剑心以内力震碎寒冰匣。极寒冰晶掉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很短,所以顾不得这刺骨的冰冻,直接用手握住冰晶,运起精纯内力,将其朝心魔狠狠地扔去。 心魔被那块寒冰逼得连连后退,远离了叶英,沈剑心趁此机会上前迅速弯腰抱起他。 黛雪剑太重,沈剑心无法在抱着一个人的时候再使出灵活的剑招,所以他这次拔出的是腰间一把短剑,快速塞在了毫无知觉的叶英手里。 沈剑心一手抱着叶英,一手握着他的手,以纯阳绝顶轻功“梯云纵”掠到正躲闪寒冰的心魔身后,毫不犹豫、直直地将短剑刺进了他的后心,而同时寒冰也从身前击中了心魔。 “愿无违”和短剑一前一后,将心魔捅了个对穿,心魔顿时停下所有动作,直直立在原地。 沈剑心一击得手,立马松开短剑,抱起叶英急速向后掠去,直退到角落,将叶英放在地上,让他靠着一块石头,才有空抬头去看心魔。 心魔“看”着他,闭着的眼睛中流出两道血红,不知是泪、还是血,顺着苍白得近乎诡异的皮肤一直向下流去,滴在白衣上,倒像是落下点点红梅。 但心魔仍旧是笑着的:“沈剑心,你赢了。” 沈剑心平静地回答他:“不,是叶英赢了。” 心魔点点头:“若我想得不错,这把短剑应该也叫‘愿无违’——是叶晖给你的罢?叶英……他倒真是算无遗策。” “的确是二庄主交给我的,但他并没有说过这把剑的名字。”沈剑心上前,拾起落在地上的黛雪剑,也不在意衣服,随手用衣袖拭去上面的灰尘:“他只说,这是叶英的一份心意。” “心意么?确是如此。”心魔叹息一声,“不眠不休,亲力亲为,重铸愿无违,再铸此短剑。我知他所想,他本来是想把这柄短剑作为你的生辰贺礼相赠,但或许是感知到再无法压制住我,所以他把剑交给了叶晖。” “彼时我还未苏醒,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算后来获得记忆,也无法明白你们人类这些弯弯绕绕。沈剑心啊沈剑心,若非此剑,你今日绝对无法制住我,他倒敢信你、敢信他的好弟弟!” “信任,是人类才会有的感情。”沈剑心擦完黛雪剑,将其重新背在背上,朝心魔道:“所以我说,你不是他。” “我是叶英又如何?我不是叶英又如何?”心魔嗤笑一声,“他这人太过心机深沉,既会有我一次,便定会一而再、再而三。或许下次出现的‘我’不再是我,但那也是他的心魔——沈剑心,你当真不怕你的枕边人,是一个随时可能暴起将你扼杀在怀中的魔?” “我不怕。”这次沈剑心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 侠义至尊走上前几步,第一次接近了心魔。 他伸手去握住心魔的一缕冰凉的长发,在心魔疑惑的表情中又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因为他是叶英,是我愿与之相知、与之相守的人。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他是我心中最好的那个人。” “无论世事变换,不谈山河变迁,更不说生生世世。只在这人生百年,我既信了他,便会永远信他。” “你是他的心魔,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真实而非虚妄,所以我也能接受你,接受不那么完美的他。” “回去吧——把叶英还给我。” 心魔这次的笑容是温和的。 他闭着眼,飘扬的长发渐渐落下,白衣从下往上一寸一寸化为灰烬,神态平和温柔,除却这一身魔气,倒是真有些叶英的影子。 在最后消逝前,他忽然开口,冲沈剑心道: “我不是叶英,但我也是叶英。” “我是他的欲,我是他的念,我是他的贪嗔痴——而他的欲、他的念、他的贪嗔痴,无一不和你有关。” “所以我爱你,沈剑心。” “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哐当一声,短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心魔和那把“愿无违”已经无影无踪,就像不存在过般干净。 整个神剑谷只有空旷的风,只有沉默的剑,还有笑着的人。 沈剑心走上前去,俯身捡起短剑,将它插回剑鞘,对着空气认真地说: “我也希望我们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