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危火
随着沈剑心修行的提升，他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在一个月后变为了正常的速度，从寸余长变为快齐肩。 这样的长度扎不起来，沈剑心考虑过要不要继续削短，他这些年留短发已经习惯了，倒不觉得异常。但叶英说既然已经长起来了，就没必要再剪，否则反而惹不熟悉的人注目，沈剑心便继续把头发留着。 好不容易再等半个月有余，他的头发再养长了一点，可以浅浅地扎上一个小揪揪，叶英又让叶氏商行送来些上好的料子，吩咐侍女给他做上几根发带，道是沈剑心从三清殿领回来的麻布太粗，他头发太软，还是用丝绸的比较好，细软不伤头发。 叶英对他是事无巨细的好，沈剑心就算再迟钝和不通人事，也多少感受到叶英那份特殊的关心和爱护。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堂堂的藏剑山庄大庄主会喜欢上自己这么一个纯阳不知名的小弟子，所以还以为叶英就是对朋友都这么好。 叶英面对这么一块不通感情的“朽木”，倒也没有泄气。上辈子的沈剑心虽然什么都懂，可是因着沈剑心要做侠义至尊，他们注定聚少离多，也难以言明感情；这辈子的沈剑心虽然感情迟钝了点，但他在当大侠一事上没什么追求，慢慢培养，朽木也有开花的一天。 虽然这样慢悠悠的好岁月，也没有几天了。 叶英左手拿着一封剑思刚呈上来的密信，右手抱着剑，站在院内那棵大梨树下沉思着，不言不语。 剑思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大庄主，我们可要……启程回庄？” 叶英沉默一会儿，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终于还是摇摇头。 “再等等吧。”他将信递给剑思，剑思接过，立刻十分熟练地投在旁边的茶炉的火里烧了。 叶英：“我不太放心这边，回程的事，等一个月再说，此月内，须得与李掌门商量出个万全对策。” 剑思：“一个月，可要叶氏商行那边提前准备着？” 叶英点点头：“有些东西要让他们早点送过来了。” 他低声对剑思交代了些什么，剑思听完记在心里，拱手告退。 叶英一个人独自站在树下，抬头看已成绿荫的大树，还有树上青涩的梨果，想，自己确实已经在华山上待得太久了，久到连他都差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曾经求而不得的人回到他身边，只出现过在梦里的场景如此真实地发生了，若不是还有根弦绷着让他不要任性，叶英几乎要沉醉在其中。 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若是想和沈剑心永远拥有这样的未来，那么有些事情和人必须在将要发生之前解决掉。 藏剑家里的事情，向来不用他cao心，叶英更要关注的，是江湖上的风云诡谲，需要从那些变动中，找出可能威胁到沈剑心的蛛丝马迹。 “明教……” 他暗自想着叶氏商行秘密递来的消息。 近些年来，明教的确如日中天，隐隐有要盖过中原武林的风头。前十余年上华山挑战纯阳星野剑阵且不说，上一届名剑大会的彩头“碎星”亦被明教夺去，至今还在他们手中。 来自异域的教派在中原武林大行其道，有人视而不见，有人默默隐忍，当然亦有忍无可忍之辈，要在暗中谋算。 上辈子藏剑山庄没有插手，这次叶英也不打算去搅和这滩浑水。 但他不得不关注——万一要谋害沈剑心的人，也参与了这个谋算呢？ 前世枫华谷惊变发生在一年以后，这次却不知是否会提前。 李倓，天璇影，不灭烟，还有暗中搅动风云的幕后之人，以及叶家手伸不到的地方，或多或少拥有前世记忆的人比叶英猜测的还多，他已经无法靠那些零散的记忆来推测事情的走向。 星辰既已变轨，一切都只能按变轨后的方向做打算。 他正垂眸思索该在这样的变局中寻到怎样的出路，那边沈剑心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叶英，我今天去掌门那里啦！纯阳宫刚采买了些时令鲜果，掌门让我提走一份，你也快来尝尝吧！” 沈剑心叫来罗浮仙，让小侍女去把果蔬清洗干净打理一下，自己去拉叶英的衣袖：“在想什么呢？今天祁师叔教我‘天道剑势’啦，我一学就会，他还很难得地笑了，夸我有天分呢！虽然只笑了一下，就又凶巴巴地让我把落下的进度追上来——哎，那可是六年呢！哪有这么容易！” 少年道长在身边叽叽喳喳，却没发现自己的头上在来的路上落了片竹叶。叶英淡笑着为他择去白发上落的叶子：“祁真人也是为你着想，生怕你被抓第二次。莫说他，就连我也想让你快些学会呢。” “叶英，你也不让我当咸鱼啊！”沈剑心又是一声哀嚎。 “不是说这个。”叶英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人到凉椅上坐下。罗浮仙将沈剑心提回来的鲜果洗净切块后给他们送了上来，又端来两个茶盏，再放上些沈剑心爱吃的糕点便退下。 叶英：“我是在想，等你的剑练成了，少不得来与我切磋一番。到那时，我是让你赢、还是不让呢？” 沈剑心丢了一块绿豆糕在嘴里，觉得有点噎，又喝了口茶水：“何必那时，不如现在我们就可以比试一番！当然，点到为止，叶英，你可不能把我穿成羊rou串！” 叶英：“你很想和我比剑？” 沈剑心用力点头：“当然想啦！江湖上的人都说，叶庄主的剑法微妙高深，剑招华丽绚烂，但认识这么久了，我都没见过你出剑呢！” 叶英：“你既然想，那便来吧。” 沈剑心现在的水平虽然在纯阳普通弟子里面还算可以，然而面对着堂堂藏剑山庄大庄主，显然是完全不够看的。 叶英虽然能自如收放剑气而不伤人，但跟他切磋的人是沈剑心，还是得小心些。于是叶英让剑思去外面竹林里折了两根硬点的竹枝，和沈剑心定好只走剑招，不用内力。 他今天不出门，穿着较为随意，是一件白色为主、黄色为辅的衣袍，用料和做工自然是上上乘，没了那份要维持的“叶大庄主”的身份，倒更像个优雅十足的贵公子。 沈剑心站在叶英对面，掂量了两下手中的竹枝轻重，确定好该如何发力，便朝叶英道：“叶英！我来了。” 少年道长冲他歪头一笑，举着竹枝刺来。叶英随手格开他的剑势，足下轻轻一点，飘然向后退了两步，趁沈剑心剑招未成，一式回转削去。沈剑心反应很快，略朝后一弯腰，躲过这一剑，手上动作未停，仍是朝叶英挥去。 “这一式叫无我无剑。”沈剑心朗声道，“叶英，接住了！” 沈剑心作为记名弟子，习的是太虚剑意，擅长近身作战。叶英近身或远程皆可，但为了方便与沈剑心过招，他也只用那些外门弟子的基础武学，倒不算在功法这一点上占沈剑心的便宜。 面对沈剑心明显还有些青涩的剑法，叶英轻笑，使出“玉泉鱼跃”轻松规避掉，还故意给沈剑心卖了个后背空门。沈剑心果然没有错过机会，几乎是立刻折身，冲向这个方向。 “这又是什么？”叶英用“梦泉虎跑”，以攻为退，闪到一边。 沈剑心：“剑冲阴阳——叶英，你跑太快啦！” 叶英：“是你太慢。看好了，接招！” 藏剑山庄的“九溪弥烟”，乃是秀水剑法中最基础的招式，轻剑如旋风般攻击，令人猝不及防。这简单的剑法让叶英用出来，又别有一番不同，他借着几次攻势，几乎拦住沈剑心所有退路。 沈剑心并不慌张，即使在运功气场时被叶英的玉虹贯日打断，也没有丝毫怯场。少年专注观察叶英剑招中的漏洞，即使他知道叶英的剑已经没有缺陷，能让他看出来的都是故意卖的破绽，也会抓住每一个机会逼退叶英。 果然，叶英又故意卖给他一个空门，沈剑心当机立断，竹枝登时脱手，一招“剑飞惊天”已然成了，要打断叶英运功。但叶英早料到他要动手，自断运功，亦扔出竹枝，将沈剑心的竹枝打了回去。 两人同时腾空，各自接住自己飞回的那根竹枝，又继续缠斗在一起。 走了几招，沈剑心的熟练度明显高了很多。叶英也能感觉到，他判断自己出招的准确率越来越高，自己骗剑飞的成功率也越来越低。因此他干脆放弃这样的打法，避开沈剑心一招后反手“啸日”，双手握住竹枝，打算用轻剑使重剑的剑招，再让沈剑心熟悉一下别的出招方式。 沈剑心没见过这样的剑法，果然大有兴趣。叶英“醉月”过来，他瑶台枕鹤跃走，用这个空当落下第三个气场，终于用出“行天道”，将叶英困在气剑的剑阵中。 可惜他的确功力太浅，这样的剑阵在叶英眼中和小孩子的过家家没什么区别，但叶英依旧十分耐心地按部就班破解，再使“峰插云景”，大开大合的剑势让沈剑心被逼退两步，也没忘记再用“八荒归元”远远地袭击叶英。 叶英一偏头，剑气从他发边拂过，和微风没什么区别。那头沈剑心又在蓄力发招，叶英略弯腰，“峰插云景”跳跃至沈剑心面前，同时将竹枝换为单手轻剑，还未落地便又使出一招“四季剑法”。 最简单的剑招也往往是最高效的，沈剑心的确没想到他会在两个技能的空隙间用一个最朴素的招式，因此即使侧身也没有来得及躲过。竹枝带起的剑风削断了沈剑心的发带，还未彻底变长的白发散落肩头，又被残余的剑气切断一缕，和发带一起往地上飘去。 叶英伸手捞起发带和那缕白发，握在手心，将竹枝掷出，插在沈剑心面前的地面上，笑：“我赢了。” 沈剑心：“你这么强，我能赢的话才奇怪好不好啦！叶英，本来我在你手下过不了一招的，你已经让着我很多次了！” 叶英：“切磋而已，一直让着你又何妨？” 沈剑心拔起身前的竹枝，将自己手上的那根一起拿着。少年道长细软的白发随着他弯腰又起身的动作扫在耳鬓和脖颈间，叶英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轻轻地按住他的肩头：“站好。” 沈剑心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站住。叶英随即握住他不长不短的头发，用手中的半截发带给他重新扎成一个小丸。 “我不太会扎头发。”叶英说，“晚些你可以叫浮仙重新给你弄一下。” 沈剑心：“诶诶诶，我其实可以自己来的。” 叶英：“只是顺手。沈剑心，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轻巧地把这个话头岔过去，沈剑心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啊好啊，刚才进来之前，剑思就悄悄跟我说，今天浮仙meimei做了水晶桂花糕和月桂白露羹！真难得，这个季节还能有桂花可以吃。” “是藏剑山庄的金桂，年年我们都会采摘后洗净晒干备着，方便做些吃食。”叶英又拉着他的手腕，示意他往屋里走，“你先进去，我叫浮仙过来。” 沈剑心听话地转身进屋了，叶英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往院外走去。 他那缕被削断的白发还握在叶英手中，沈剑心本人却无知无觉。叶英几乎都快觉得自己这样的手段和举动算得上卑劣，用这样的方式来得到了那人的一点痕迹，但如今他将要离开，若不带走点什么念想，毫无寄托，他又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中途折返，扰乱之后的计划。 罗浮仙正在院外和剑思凑一起聊天，看到他出来，两人齐声：“大庄主。” 叶英：“剑思，你去趟厨房，把之前浮仙备下的羹汤端进来。” 剑思自然领命离开，罗浮仙知道叶英单独把自己留下，定然是有话要讲，乖乖站在原地等他吩咐。 叶英想了一下：“浮仙，我记得你女红不错？” 罗浮仙笑道：“劳烦大庄主记得这个，不过会些粗浅缝纫罢了，大庄主有什么要我帮忙做的？若不是什么劳神费力的东西，浮仙今天就给您赶出来。” 叶英：“我要一个锦囊，但不要太花哨的款式，最好什么标记都没有，素面的最好。” 他这问得可就赶巧了，罗浮仙一听，当即回了趟屋，取出一个深蓝色的素面荷包呈给他。 罗浮仙：“前些日子您说要给沈道长做些发带，送来一些布料。做完发带后还余下一点边角料，我觉着丢了有些可惜，便缝成一个荷包，还未使用呢，您看这个好不好？” 这当然是很好的。叶英选来给沈剑心做发带的布料，乃是产自苏杭的、最好的绸缎，虽然是素色，也隐隐泛有丝质光泽，低调而又不显眼。 叶英接过荷包，微微点头：“就它吧。” 他转身背过罗浮仙，将在手中握了半天的、来自沈剑心的发丝装在里面，又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双指并起，运起气剑，削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和沈剑心的装在一处。两缕发丝缠绕着，再分不清谁是谁的。 叶英看着手中荷包，微微一笑，掖在怀中。 前世未曾结发，还望此生……能圆此一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