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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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冰去月神殿是在十三岁半,一个温度偏冷的春天,城主海无量领着徒弟急速锋过来接他,几人在附近河边的一家茶餐厅吃了早饭。急速锋性格爽朗,又见破天冰形容稚嫩、身量尚小,遂单方面把人当作小弟,日常对他颇为照顾。 在月神殿的魔法学校经过为期一年的基础理论学习,破天冰选择专职做魔剑士,意料之中。他的天赋与勤奋令他的修行如鱼得水,也让他得以结识了不少优秀且年轻的魔法师,譬如时光之城的火雷霆。 每年夏末,月神殿都会与时光之城合办英灵祭,用来告慰迄今为止牺牲在与血族作战的非夜行种族的战士与平民。这是一场为期一个月的超大型典礼,急速锋身为城主徒弟,年年都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尤甚,以至于活动快结束了他才腾出空闲,约着要跟好友火雷霆美美搓一顿。他叫上了破天冰一起过去,那头火雷霆也给他们介绍了新朋友,一位来自泰坦族的憨厚力士,满头灿亮金发像一丛麦秆。急速锋表面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心里暗暗惊叹于对方高壮的身材,不过好在破天冰始终是比他矮一截的,他飞快瞟了一眼,略感安慰。 ……安慰个头啊! 怎么放个暑假回来连破天冰也长高了?十七岁一米九这合理吗?! “你小子果然是Alpha吧?”临海摆摊现捞现做的蚵仔煎极鲜美也极烫嘴,急速锋一边咬一边嘶哈嘶哈,“有的Alpha天生信息素的味道很淡,易感期也没什么感觉,还有的Omega根本没有发情期,可能你也是类似的情况。” 破天冰自从修习魔法后愈发不喜欢热食,月神历二月的海边尚且寒风刺骨,他却托着一碗手动冰镇过的红豆姜撞奶,一勺接一勺吃得很开心,直到纸盒快见底了才开口道:“如果信息素又淡、又没有明显的生理周期,那不就和Beta差不多吗?像那种先天性的基因缺陷,或者后天环境导致的发育迟缓、功能障碍、分化异常等等,在能源之城全都会被医院鉴定为Beta,你看过我的身份证,性别那一栏填的是Beta加星号,那个就代表‘非典型’。” “合着你们按生育能力划分三种性别呀?” “呃,大概?”破天冰没想过这个问题,顺着急速锋的猜测与现实一比较,觉得挺有道理,便随口应了一声。 急速锋却直犯嘀咕,总觉得不对。他们能源之城不是号称非夜行种族最坚固、最安全的堡垒吗?既然又坚固又安全,生活优渥,环境良好,那民众的生育压力应该很轻吧?怎么能源之城采取的还是这种老套的、明摆着为配合生育政策而出的性别鉴定标准? 月神殿划分第二性别的依据是体能,公民十八岁成年后要去指定场所进行一系列身体素质检测,拿到一个综合评分。满分一百,九十以上Alpha三十以下Omega,中间全是Beta,由于第二性别和体能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量化关系,在月神殿你时不时就能遇见一些“奇怪”的人,比如上面提到的信息素很淡、生理周期不明显的Alpha和Omega,以及对应的非典型Beta,不过前者要远多于后者。 有研究认为这是一种进化,因为第二性别的性征较为明显的人类一般来说信息素散发的味道更浓,而信息素更浓就意味着更容易被血族猎杀。月神殿在过去数千年间始终是血猎总部的所在地,弱rou强食,适者生存,此乃亘古不变的真理。 至于月神殿的亲密盟友时光之城又是另一种分法,那里的人信奉什么天人合一阴阳和合,性别只分男女,所谓第二性别的概念压根儿不存在,像什么信息素、易感期、发情期之类的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去解释。基于这种信仰,时光之城不允许同性组建家庭,两口子关起门来究竟谁搞谁他们不管,总之结婚必须是一夫一妻。人类的三大城池各有其风土人情,因此急速锋奇怪归奇怪,倒是没多嘴。这时他已经知道破天冰的监护人就是能源之城的那位城主大人,再加上师父海无量时常耳提面命,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急速锋心里多少有点数。 嘛,偶尔也安安静静地吹吹海风吧。 再过几个月便又是公历新年,破天冰照例要回家和风万里一起过,一起购置年货、挑装饰品以及大扫除。跨年夜风万里还要主持辞旧迎新的新年仪式,因此年夜饭他们会提前一晚吃,正好也不耽误除夕和元日风万里遵守规矩和本家老宅的亲人们团聚。不过这次一起吃年夜饭的还多了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孩,风万里一早便介绍了,叫逆风旋。 乍见这位新面孔,破天冰还以为他是风万里看中的继承人呢,能源之城惯例,城主通常会在三十岁前后挑选一至数名资质不错的小孩收为徒弟,带在身边培养成才。风万里今年二十九了,破天冰也马上要成年,如无意外将会沿着魔剑士的职业化道路发展下去,因此城主大人也的确是时候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不怪破天冰会这么想。然而此次家庭聚会风万里到底没有给个准话,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考虑?甚至是怕“大儿子”吃醋也说不定? 破天冰被自己这无厘头的猜测逗笑了,难得对人际关系产生了一点好奇心来,可惜时机不凑巧,他刚回月神殿没多久,便蓦然接到通知,能源之城和亡灵之都开战了。 在他外出留学这几年,能源之城始终对九阴城保持着低烈度、小规模、持续投入的局部热战,由于战场的危险系数较低,原本只负责日常巡逻与城内治安的蓝瞳直升机部队经城主风万里直接批准,按中队的编制轮流调往前线;与此同时负责对外作战的金瞳战斗机部队也轮流从前线返回后方,接手城内空缺的工作。 利用一场局部战争实现对内对外两支部队的轮换、促进双方理解与包容,是风万里在上位之前就明确提出的一项构想。彼时九阴城暗中联络亡灵之都的魔法波段被雷霆殿截获,出于遏制纯血种并打压九阴城的战略目的,虎煞天授意下属将此情报在月神殿周边一带定点散播,而后月神殿果然把搜集到的各种消息上报血猎总部,也就是能源之城。再然后,战争彻底打响。亡灵之都得到了拖住能源之城以便为繁衍期储存食物的良机;雷霆殿外部威胁骤减,可以放开手脚研究他们那攻防一体的天雷法阵;能源之城则趁势转移内部矛盾加练兵,弄得九阴城仿佛一片超大的实战演练场;另外,沙漠深处矮人聚集的狂野之城收到了如雪片般的——用矮人自己的说法是“沙尘暴般的”——武器订单,家家户户昼夜赶工两头赚钱,忙并快乐着。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只有九阴城不断受伤,这真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 破天冰收到动员令就立马回能源之城参军了,前期能源之城打得相当保守,毕竟纯血种的实力绝不容小觑。直到亡灵之都因逐渐逼近的繁衍期而战意萎靡,败局已定,风万里才尝试了一些新鲜玩意儿,比如军部研发的隐形轰炸机。能源之城走的是科技血猎的路子,有别于以时光之城、月神殿为代表的魔法血猎,科技血猎的步兵主要依靠外装甲获得直逼纯血种的单兵战斗力,航空兵则驾驶飞行载具发射镌刻有魔纹的特殊子弹来摧毁大型法阵的魔力流通节点,从而清除敌方法师施加给我方的诅咒或敌方战士身上的增益加成。 初代隐形轰炸机为达到隐形的目标,其他方面的性能都多多少少做出了让步,存在较大的安全风险。军部希望由一些熟悉魔法的士兵担任这款初代机的首批飞行员,尽量避免损失,就这样破天冰被选中了。作为训练队伍里唯一的未成年、留学生,又和城主大人存在法律意义上的亲属关系,破天冰备受瞩目,也因此他训练得愈发刻苦,考评要最优,实战要刷战绩,要让所有人探究的目光转为真挚的赞赏。 如此打了一年有余,亡灵之都提出停战,风万里也认为是该收手了,攻占亡灵之都本土并没有什么意义,那地方阴森森的常年不见太阳,根本不适合人类定居。两军于约定时刻停火,留出两个月撤军加善后,年底之前派代表完成谈判,签署和平条约。 破天冰参战以来只被流弹擦伤过几次,年纪轻底子强,连疤都没落下,便主动申请留下来打扫战场。他在军队里相当快活,仿佛一下子多出上千号异父异母却亲如兄弟的家人,以至于他都没怎么思念过自己真正的家人,只写过两三次家书,搞得风万里还以为他叛逆期到了要跟家里断绝关系,直接一通电话打来,问他好不好。 “挺好的,打扫完战场我就回去了,队长还说要给我申请个人功勋呢!” “哦,是么,原来是这样啊……” 两人稍微寒暄了几句,风万里聊起另一件事:“等和约签下来,我准备集中精力推进城乡大基建改造项目,这事儿谈了好久了。你以前生活过的那个小镇也包含在项目里,趁地方上还没动工,你要不要回去看一眼?否则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了。我们俩领养你的时候你才八岁,都十年了,回去看看吧。” “好。”破天冰一口应下,停了一会儿,又喃喃道,“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风万里笑道:“是啊,越长大越能体会到时间飞逝,日月如梭。我仿佛昨日才当上城主,那天的二十二响礼炮各自是什么样式我全都记得,终端里存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计划书,感觉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施政纲领仅仅开了个头,结果我已经三十岁了,真不敢想。” 三十岁。 这个词仿佛一枚针钻进耳朵,破天冰琢磨了几秒自己的异样,忽然惊叫一声从岩石上弹坐起来,空闲的左手抓抓头发,“对不起”脱口而出。 “嗯?怎么了?” “今天是你生日啊!”破天冰无比懊恼又抓狂地说道,“我明明去年就写进备忘录了,但是这几天一直在战区排雷,要求通讯设备一律静音,我没看到终端的提醒。” 却不料风万里也是一阵吃惊:“我的生日?”几下鼠标点击的声响,“还真是我的生日,开了一天的会忘记了。哦难怪,难怪之前我说要把会议定在今天的时候,其他人看上去有什么话想说,原来是因为生日啊。” “礼拜天还开会?” “礼拜天开会算加班。”风万里的语气莫名轻快,“你以为城主就不需要加班了吗?” “我知道,但我以为——”破天冰想了想,“我以为只有刚开始你很忙,就是,我十二岁那会儿。现在情况应该好多了吧,你怎么还是天天加班?” “这个说不好,破天冰,我倒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属于过劳,毕竟很多工作是我主动提出的,而不是别人罔顾我意愿强迫我干的;我也不想闲下来,毕竟时间过得太快了。” 破天冰单手撑住额头:“可是这样你挺累的吧?总有一天你会精疲力竭,对身体也不好。” 电话那端风万里不由得哽了一下:“至少作息规律饮食健康我一直有在保持,糖也很少吃了,喝咖啡只加奶,每天锻炼,不用担心我会猝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破天冰欲言又止,心中反复拉扯反复犹豫,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却欲盖弥彰地询问监护人,“有谁在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吗?” 风万里的回应异常干脆:“没有。” “你也没有想过结婚?” “没有。” 破天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急遽加速:“为什么?” 仿佛在某一瞬风完全停了,天地间万籁俱寂,只剩下一重一缓的两道呼吸声。良久,月亮躲进云层,风万里答道:“因为我不能爱着他的同时又去爱别人,这不应该,我也做不到。” 这是风万里第一次主动提起他,别的人不清楚,但在破天冰面前确实是第一次。 破天冰一时说不出话来,而风万里大概也并不在乎,一个人自顾自讲下去:“倘若婚姻只是一种承诺,无关形式或者任何外在的东西,那我早就已经结婚了,可能是在二十二岁,也可能更早,反正唯心主义的爱情不必限制年龄。他把自己的死亡(长发)交给我,然后我还他一个承诺,把我也交给了他,我们结为伴侣,直到其中一方的承诺失效,或者双双失效。然而他那么早就死了,我怎么办呢?那一天的焦急、痛苦、不甘、遗憾、悔恨,我能记一辈子,只要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就根本没办法遗忘。所以我能怎么办呢?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离婚了,而我竟然会因此感到幸福。” “幸福……” “你是怎么想的?” 破天冰又不说话了。 “告诉我吧。”风万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你问我为什么,但其实原因不难猜,之所以坚持要问我,是希望我能亲口说出来,对不对?现在我说了,也请你坦诚告诉我吧,你是怎么想的?安心了吗?” 破天冰下意识点了点头,尽管谁都看不到:“我和你一样,很喜欢他,所以你说要记一辈子,我觉得很高兴;可是我也很喜欢你,你说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没办法再去爱别人,也没办法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爱,这样的生活太孤独了。我一想到你将孤独一辈子,就忍不住替你难过。” “又难过又高兴,真矛盾啊,人类的感情总是很复杂。不过,谢谢你。” 呼啸的狂风卷土重来。 风万里柔声道:“谢谢你替我难过,破天冰,上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还是师弟,为的是我大伯仿制我师父的手令派遣城主亲卫队来杀我。你果然很像他,你俩都很容易心软。” “哈?我才没有!” “没有什么?” “我没有‘很容易心软’,”破天冰将“很”字重读,闷闷说道,“我也不像他。” “可我感觉很像。” “哪里像了?” “唔,比如说现在,此时,我只要稍不留神就总疑心是他在陪我聊天。但相似的并非音色或语气,不是这种浅显的东西,我讲不清楚,你随便听听就行了,别认真,就当今晚我梦游说胡话吧。其实我更想喝酒,可是不行,明天周一呢,升旗连带晨会,不到六点就得起了,中午也没得休息,啊啊……” 这股絮絮叨叨嘟嘟囔囔的劲儿倒真像喝醉了酒一般,破天冰放心不下,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在喝……你喝醉了吗?”一款对酒鬼专用句式。 “我没喝醉。” ——果然! 于是破天冰一边嗯嗯应付酒量奇差的城主大人,一边切分屏发短信给星天罡,告诉对方风万里在喝酒,情况可能不太妙。之后的事便不是他需要cao心的了,城主府有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