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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里的灰冷去多时了,半丝烟气也无。拓跋兰浑浑噩噩地坐起身,在帐子里发了会儿呆,见天色阴沉沉的,窗外的雾气也还没有散尽,心情便很不好。 梳双髻的宫女绿珠凑上前来,低眉顺眼道:“公主,可是要起身了?” 拓跋兰“嗯”了一声,不一会儿,窸窸窣窣进来几个捧着铜盆和巾子的宫人,跪成一排。才洗漱罢,李濡衣早已穿戴整齐,款款步入殿中,到窗边坐了下来。拓跋兰散着发走过去,乖顺地坐下,李濡衣从绿珠手中接过象牙梳,就着微明的窗光,替她梳起一头nongnong的黑发。窗外有风,檐铃凉凉地响。 她一双手白皙柔软, 动作又很有分寸,拓跋兰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看了眼铜镜中两道浓黑的眉毛,又觎一回李濡衣细而弯的柳眉,她问:“阿衣,南朝的女子,都是你这样的眉毛吗?” 李濡衣一愣,有些羡慕地摸了摸拓跋兰的头发:“谁有你这样多的毛发,又黑又密。” 拓跋兰面上一红,想起过去阿娘总爱摸她的头发,说她头发真好,像马鬃。正要开口,便听李濡衣道:“今天夜里的宴会,段家公子也要进宫来,你要不要试试新衣裳?” 拓跋兰的脸更红了,她双目发亮,语气微促:“他的病好啦?” 李濡衣一笑:“前些日子,到处都传你要嫁给五哥哥,他就是病得要死了,吓也该吓活了吧。”毕竟建康城中人人皆知,拓跋兰是段繁的心上人,为了她,这位段公子连郗家的婚事都拒了。 来建康两月有余,拓跋兰还没有试过南朝人的衣裳,她连发丝都是坚硬的,平日瞧着宫中女眷的着装,也觉太轻柔,不大提得起兴致。可一想到段繁要来,她忍不住摸了摸怀中的玉佩,雀跃道:“我们梳好头去试衣裳?” 李濡衣“嗯”了一声,替她束好头绳:“先用早膳。” 宫中酉时开宴,日色已缓缓西流。大臣们三三两两都到了,天边的彩云一时驰作骏马,一时又抹开,散成流水。段繁一身竹青色衣袍,檐铃的影子投在袍袖上,他以为是灰,低头掸了掸,提脚踏进殿中。 拓跋兰眼睛快,他还在宫道上时,便大老远瞧见了,一颗心砰砰砰地跳起来,眼眶几乎要湿了。 她小声问李濡衣:“他刚刚拍衣裳做什么?” 李濡衣揶揄一笑:“女为悦己者容,你还不懂吗?” 拓跋兰不爱念书,但拓跋斯麾下有许多汉人,又爱附庸风雅,身为女儿的她,自然也跟兄长们一块念了几本儒生的书,略懂些皮毛。 闻言,她忙摸摸发髻,转过脸道:“我的头发乱没有?” 李濡衣认真道:“一丝不乱。”又按住她的手,“再摸可就乱了。” 拓跋兰忙坐直身子。 段繁一进来,照例是同旁人寒暄过几句,就在边上寻个位子坐了下来。目光不经意地在席间一扫,正撞上拓跋兰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四处都是模模糊糊的人形、圆月亮般晕开的人脸,只那两粒星子一样的光点,如春萤一般,触及他目光,倏地颤了一下。 不过一刹,他就移开眼,转而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 对面那道眸光却依旧火烧火燎地落在他身上,一霎也不霎,直到乐官拨弄起琴瑟,乐声如游丝般在殿中荡开,皇帝也同后妃入了席,各自安坐,方才消停。段繁微微松口气。 赏过舞乐,又饮过些酒,皇帝便歪倒了形状,朦胧的醉眼在席间扫来扫去,见众臣子间有一人肤色似乎格外白皙,大咧咧抬手指去,笑道:“那是谁?脂粉未免抹得太多了些。” 内侍看了一眼,附耳道:“陛下,是段家公子。” 建康城中只一段氏,段氏族中只余一人。 段繁起身离席,行礼道:“回陛下,是臣。” 没了那些纱衣团扇的遮掩,殿中烛火聚照在他身上,拓跋兰这才能再好好看看他的样子。南人宽大的罩袍挡住了身形,看不见他的腰细不细,却很有几分长竹的风骨,听说他母亲是慕容氏的女子,故而他肤色白皙,鼻梁亦挺拔,是个极清俊的少年。 皇帝让他起身,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天山的雪这样养人?”席间人都笑,此起彼伏的笑声中,他又低叹一句:“很像你母亲。” 声音很低,旁人都未听见。段繁听了,唇角轻轻一弯。 皇帝又同他寒暄几句,无非是问他病况如何,多年不回建康,饮食可还适应云云,都被他轻轻揭过去了。酒过三巡,皇帝醉得厉害,早早离了席。 座中诸人多有往来。见臣子们陆陆续续都要走了,拓跋兰急得将紫色衣裙攥得皱了起来,紧张地望着段繁——他怎么还不过来同她说话? 李濡衣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他大概有些害羞。” 段繁从容地握着酒杯,推杯换盏间,旁人都喝红了脸,他那张白净的面皮却好像瓷一般,光洁不改。拓跋兰不禁疑惑道:“他这样子,像是害羞吗?” 李濡衣肯定道:“南朝的男子,都极擅长伪装。” 拓跋兰想说,他只有一半南人的血统,兴许没那么会伪装呢?正低头思量间,一片春阴似的影子落了下来。抬首望去,竟是段繁——凑近看时,他睫毛长而疏,低垂着,却盖不住眸光。 段繁扫了她一眼,径直转过去,朝李濡衣微笑道:“殿下。” 李濡衣眉毛微挑,回他一笑。 筵间人多,席位逼仄。女眷们大都知晓段繁心悦拓跋兰,虽慕段繁生得俊美,却也忍不住想瞧瞧他见到心上人时,会是什么模样。此刻窥见这边有动静,便纷纷围了过来,用团扇半遮住脸,不远不近地瞧着。 段繁唇上噙着笑意,淡淡看了眼拓跋兰,又将眸光回转。 拓跋兰心里好像有许多小虫在咬,也不管许多双眼睛正齐铺铺地看,站起身就住他面前跨出一步。 段繁后退一步,轻轻看她一眼,旋即敛眸:“娘子逾距了。”周遭响起低语声,闷闷的,像瓮中小蝇。拓跋兰不必听也知道她们在笑自己,她急了,掏出那枚刻着“段”字的玉佩,几乎贴在他鼻梁上,要他看清楚:“你不认识这个了吗?” 段繁低眸看了看那枚玉佩,没有答话。 拓跋兰又收回玉佩,将自己往他跟前一凑,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是我呀。” 他冷淡的目光于是落在她脸上,像打量那枚玉般打量起她来。 她真如传闻中所言,面皮不比南朝女子白净,大约风日之色,双唇亦格外红润。那一双眼睛——段繁没有再看,只是想,他原非天山所养。 “想是回建康时,在路上遗失了。”段繁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