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蝉

    

108/蝉



    王喜春总在梁唯诚面前装没事人。

    装作没听过那段伤人的实话,还是一口一声“诚哥”,照旧做他的影子。

    刘胜那伙人始终如一也没变化。从前的几分客气,对的是“队长”不是他梁唯诚。这点上,他想得很开。

    现在不是队长,人家收回客气很应该。

    军干子弟,祖辈父辈脑袋别裤腰上打江山,哪个身上没有弹孔,吃子弹吃出了子孙的胆。前人栽树,后人捡实惠。

    他还是当年屈部长小洋楼门庭下扮演军犬的梁唯诚。

    一点没变。

    演了这些年,还是没能混成个人。

    再多的先进知青头衔傍身又如何,该踩他一脚还是狠狠踩他一脚,狗是永远融不进人堆里的,哪怕尽可能体面装扮自己,还是一条狗。

    没要紧,反正在接回梁家前,除了早白①,他常吃欺负。

    欺负是家常便饭,再吃回去不会吃不惯。

    夏教授让他在考古现场做文书工作,允许王喜春跟着他,大有保护的意味在。凡事总该有目的,他不信世界上有平白无故的好。

    就算夏教授不问,也会第一时间把自己和梁家、和父亲梁航切割的事告诉他。

    梁唯诚的面具无疑是好的。

    温文,和气。

    长在阴暗,卑贱的原生面孔之上,牢牢扒住,很少人可以分辨出来,夏教授也没能看穿他。在他主动为师长推自行车时,这位大教授居然反过来关怀他。

    梁唯诚放心里冷笑。

    没有一个字听进去。

    除了阿蘅阿姐。

    没人能安慰好他。

    唯一能安慰好他的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她在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农村学生当街叫卖西瓜,晒太阳,吃不必吃,根本不该她吃的苦!她总是这样,分明有更好的前路,为什么不选?

    陈顺这样的人,只会把完美,聪慧,有资格永远凌驾在任何人之上的阿蘅拖进庸常深渊。

    陈家坝和其他农村没有区别,一样无希望。

    春耕秋收,播种的是无望,收获的还是无望,这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该呆的地方。

    “有这个意向吗?”

    夏教授再度发出邀请。

    文章写得好,才思敏捷,对于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而言,人生还长。

    知道他没听清,夏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问他愿不愿意去上海上大学,由江教授主领的考古专项研究明年将会在上海开展。

    梁唯诚不信谁会对他无目的的好。

    他的拒绝,恭敬,漂亮。

    “我对许蔓蔓同志只有革命战友,思想战役上的战友情谊,没有非分之想。”

    “嗯,我知道。我夫人的意思不代表我的意思。你和蔓蔓彼此之间不合适,做夫妻讲求的是缘分。上海的事,考虑考虑,好的吧?”

    梁唯诚没吭声。

    夕照拉长两人的身影,风微微发烫。

    村子里都是这种土路,干燥路面风一来扬尘扬得厉害,能把好好一个青年吹出个尘满面,鬓如霜。

    夏教授看他几眼,扇扇灰,笑着启口:“你还年轻,你们都还年轻,人生的路还有很长啊。”

    一样的话,他也对许蔓蔓说过。

    是妻子随薛鼐教授回京前交代的重大任务。

    万一走错一步,小姑娘家家名声面孔是要毁尽的。

    作为小姨夫,他看着许蔓蔓一点点从带胎毛的娃娃长成大姑娘,算半个爹。妻子的原话实在尖锐,他美化过,太具揭露性的话还是叫小姑娘有了情绪。

    溜溜利利的嘴突然变成吊子轮子②。

    “小姨、小姨说什么呢!什么是插足搞破坏?”

    “我也是要面孔要体统的!那样不作兴的事体我才不做!”

    “陈顺结婚了我知道,小姨她不能这样想我!”

    一生气,眼泪直下。

    好几天才哄好。

    夏蝉滋哇滋哇地叫,到傍晚更是声嘶力竭。

    想当年,妻子头回见面没相中他,得知结果,一连好几天,哭成个古今大情种。父母看他老房子起猛火,二十有七才情窦初开,只好请薛老师给他保媒,怕他真把自己哭死了。

    幸好,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

    现在的年轻人,比他年轻时有出息。

    “人和蝉不一样,求偶不是头件大事。你的史学非常扎实,功底深厚,要是愿意喊我一声老师,我非常乐意。”

    分别时,夏教授对梁唯诚笑。

    笑容斯文,儒雅。

    许多年后,梁唯诚想起这一幕,才明白了自己决定去上海的真实意图。

    ——夏教授夕照下微笑的脸容,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像杜校长。

    唯一给过他师长宽爱的杜校长对他说过,人要进步不可能不犯错误,历史也是一样的,喜欢历史,要有正确的历史观,允许历史犯错。

    他不喜欢历史。

    他的历史全是屈辱、羞耻、痛苦。

    是不可观,不可卒读的卑鄙和无耻。

    天色暗下,夏蝉越叫越猛。

    蝉声把七月叫了来。

    七月一到,生产队所有红薯地里的红薯都要翻秧,把须根通通拉出来,避免养分流失,到秋收红薯才结得大。

    到中旬,村里办喜事。

    一有红白大事,几乎是全村出动。作为村长,陈父嘬着烟袋锅,最愿意参与到大家长身份可以充分发挥的场面里。

    听着村民们“村长”“村长”地尊称他。

    小年轻把结婚场面弄得煞是壮观,一代有一代的时兴。大老远看结婚队伍过来,前面一起群吹吹打打,乡里乡亲但凡有的乐器对队伍里都能瞧见。

    二胡、唢呐、小号,黄家迎接队伍还有长笛,热热烈烈奏响革命歌曲。

    从“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到“战斗在农村心向党”,队伍最里还有挂牌的,别小看挂牌,牌子越多,说明新郎新娘人缘越好。

    挂的牌子大多是镜框,也有铁牌。后面跟着一双大红花新人,一人一副墨镜,穿得鲜亮。亲友帮忙提花色馍,放炮仗。

    红炮仗纸屑满天飞,鼓乐喧天。

    这天,也是穗子再见宝路的大日子,他把自己狠狠修饰一番。

    脱掉人民邮递员制服,猛一打扮,还不如不打扮。

    穗子却挺满意。

    好久没见宝路,难得能见一面,先魂飞魄散,接着举办招魂仪式的流程又将开展。

    ——

    【注】

    早白:口感质地极差的一种米。

    吊子轮子: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