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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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千安真的信佛吗? 顾绪琮心底深处还是觉得母亲是不信的。 佛门有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yin、不妄语、不饮酒。 佛教徒在学佛中,通过诵经礼佛,能够调柔心性,增长智慧,培养善良、慈悲和正直的品质。 然而谢千安在日常生活中虽算不上穷奢极欲,却也称得一句贪图享乐,骄奢yin欲,言语间亦无多少克制,玩弄人心、挑拨离间、颠倒黑白的话术轻而易举就能从她口中吐露,逼迫、施压、让人崩溃,这一套更是如行云流水般游刃有余,对生灵也无什么怜悯之心。 她一贯散漫慵懒,看起来每天待在侯府只知享乐嬉戏,鲜少将时间花费在处理正事上,然而侯府大小事物却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管事奴仆也对她也无一不信服恭敬,整个侯府被管得密不透风,行事作风都颇有法度。 私下里,她靠着做些买进卖出的买卖赚了不少银子,之后在京中盘下铺子,因着生财有方,经营有道,置下大笔产业,直到如今,已经无人知晓京中最繁华的清化街上到底有多少家商铺姓谢了。 能将偌大侯府掌控在手心,能在京城这个汇聚天下最大商人的地方站住脚跟,能从狡诈精明宛若豺狼的商人的口中夺下一块肥rou,能在残酷激烈的商海中纵横沉浮风轻云淡,能从茫茫人海中慧眼识珠,让一众能力出众聪敏机警的下属甘愿拜服,受她掌控。 谢千安绝对配得上一句野心勃勃,狠辣果决,该有的铁血手腕,阴谋诡计更是不会少。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说她是个一心向佛,虔诚信仰的佛教徒,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更何况,谢千安频繁来往慈安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那种佛教徒的悲悯宽容,克制禁欲在她身上那是一点没体现出来,过往怎样yin靡玩乐,纵情享受,如今也还是这般。 在今日之前,顾绪琮对自己的这种认知深信不疑。 白衣少年站在梧桐树后,有意用粗大的树身为自己遮挡身形,他在将母亲送达慈安寺后就被毫不留情地要求折返回城,却忍不住生出探究之心,悄悄留了下来,想知道母亲来此做些什么。 少年的眼眸黑得纯粹,像一团浓郁的墨凝聚在一起,透不进半丝光芒,他望着已经步入寺内的母亲,目光专注到近乎可怕。 寺内,谢千安跪在蒲团上,静静看着上方的佛像金身。 佛像持有法轮,左手掌心向上,结禅定印,右手掌心向内、五指朝地,结降魔印,佛祖低眉垂目,目含慈悲,宝相庄严,金光闪耀。 蒲团的位置正对佛祖的目光,跪在这里的人仿佛沐浴在佛光中,佛祖的慈悲、智慧和清净照入心灵,浑身都暖洋洋的,仿佛由内而外受到了洗涤,让人变得通明、洁净。 谢千安双手合掌,缓缓闭上了双眼,一贯娇艳的面容沉静下来显出几分安宁虔诚。 对于她自己而言,其实并无所求,金钱、荣华、地位、权势、情爱,她若想要什么自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亲自为自己取来。 比起虚无缥缈的神佛,她更相信她自己。 然而人心并不总是理智,总有挂念之人,总有软弱之处,神也好,佛也罢,即便心中知晓多是不可信,却总又有份奢望,万一呢,万一呢,万一这世间真有神佛,万一自己虔心祈祷真能为他求份庇护呢? 谢千安脑海中闪过那个记忆里总是一身青衣的人。 青年生得斯文白净,一副白面书生模样,浑身的书卷气,许是经史子集读得多了,行事端持有度,温和有礼,文秀儒雅里带着三分坚韧,非常典型的文臣做派。 他像青竹,谦逊、正直、有气节、有风骨,亦如诗中所写“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坚韧顽强,具有生命力。 他已经长大了,如今身材挺拔,肩膀宽阔,已经是成熟的成年男人体格了,可谢千安却总是会想起许多年前,青年还不是如今温和可靠的样子,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人。 他是从土地里奋力钻出来还没有长成的青竹,他的肩膀是那样的单薄,好像随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吹垮,他的面容满是稚气,白皙秀气的面皮上线条过分柔和,还是个没有经事的孩子,可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坚定。 谢千安记得在面对族人的逼迫时,少年是怎样挡在自己的身前,寸步不让,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 在未婚夫骤然离世,流言蜚语四起时,面对乡间的各种无端诋毁与污蔑,一贯温文的少年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是怎样言辞犀利,锋锐至极地将那些胡乱闲话的人辩驳的再不敢出声。 在夜深人静时,失去父母的姐弟两人靠在一起,像是冬日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小动物在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他们只有彼此了。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烛火跳动,照亮他坚毅的面庞,他看着jiejie的眼睛里是不可撼动的认真,“我会好好保护jiejie的。” 没有时限,没有界定,少年许下了贯穿自己一生的承诺。 直至今日,他一直都有在好好完成自己的诺言,他一直都在不顾一切地保护jiejie。 父母亡故后那些艰难的,混合着血泪的日子,是姐弟两人互相搀扶着,磕磕绊绊走过来的,最苦最难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数着日子,一天天挨过来的。 谢千安永远记得陈旧的书房里,坐在老旧书桌旁手捧书卷神思专凝的少年。 尤带青涩的少年文秀的面容沉静温和,墨玉般的眼睛里坚定执拗的可怕,他手不释卷,拼了命地读书,拼了命地想要获取功名,想要,护住她。 在最严寒的冬日,弟弟双手红肿,生出冻疮,却忍着钻心的痒,伏案读书,在最炎热的酷暑,汗水一滴一滴地滴落,模糊了视野,打湿了衣裳,弟弟也无半分懈怠。 多少个日日夜夜,弟弟朝乾夕惕,勤学苦读,天还未亮就起床,漫天星辰都还不曾睡下。 单薄的少年,日渐消瘦的面庞,唯有那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时像夜空中发亮的星星,少年面上是温和的笑,俊秀的脸上有种奇异的安抚和坚定,无声地向她传递着一种安定。 他是坚韧的青竹,他是无声的磐石,他是谢千安所有缤纷人生绚烂生活最下方的底色。 谢千安没有办法忘怀。 和那些刻骨的,终身难忘的过去一起留在心中的是姐弟二人共同度过那些岁月的情义,那是血脉相连,相依相偎,永世无法割舍的同胞之情。 已经融进血里,揉进骨中,他的人生交织着她的人生,他的生命融合着她的生命,他们是缠绕在一起努力向上生长的两颗树,已经变成了无法分割的命运共同体。 毕竟,一个人若是被割去一半又哪里还能活得下来呢? 在这偌大人世间,唯有他与她相连。 谢千安深深拜倒在地,白皙的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 她向神佛祈愿,求佛祖保佑她远在西南的胞弟能够平平安安,求佛祖保佑她的胞弟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求佛祖保佑。 如此拜倒三次之后,谢千安才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她静静看了会儿燃烧的香,然后才转向一旁身着僧衣,慈眉善目的和尚,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广悟大师。” 慈安寺如今的主持也是广字辈的,叫广智,广悟是广智的师弟,若单论佛法精深,其实广悟还要更甚广智一筹,只是他入门晚,也无意当主持管理整个寺院,平日里都缩在寺里潜心钻研佛理,或是外出和人交流佛法,很少会直接出现在慈安寺大殿。 显然,广悟今日是冲着她来的,至于所谓何事,谢千安也心知肚明。 她几次三番撩拨别人徒弟,从年初纠缠至今,各种歪缠烂打,眼见着要把别人寺中最具慧心的弟子勾着破戒了,做师父的自然是坐不住了。 恐怕现在在他心里自己就是个诱惑他纯白无知弟子走上歧途,魅惑人心的红粉骷髅吧。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广悟并没有一上来就疾言厉色地指责她,相反,他态度很好,言辞也很和气。 “寺中那株玉壶春今日开的正好,施主可能陪我去看看?” 广悟目光温和,眼眸像一片温暖的湖水,虽然广博不可见底,却也澄净,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不得不说,广悟给谢千安的印象挺不错的,她也愿意给个面子,听听对方想和自己说些什么。 见母亲从殿中出来,顾绪琮慌忙躲到树后,将自己完全置于树身的遮挡下,他后背靠在树上,还有些没从刚才那一幕回过神来,眸光略有些涣散。 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回忆着,庄严神圣的金色佛像下,素色衣裳的女人虔诚跪拜,那张总是带点散漫的莹白面庞上少见的沉静认真,浅褐色的眼眸里也没有对着自己时一贯的恶劣和戏谑,她是那样的诚恳用心。 即便的素不相识的人都能看出女人拜佛时的虔诚。 顾绪琮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般的模样,她拜佛时的认真诚心叫他感到心慌,叫他感到意乱。 这是母亲从来没有展现在他面前的一面,也是他未曾想过的一面。 那一瞬间他心底甚至连嫉妒都没来得及升起,只觉得大殿中金色佛像下的母亲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到他快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他的心神都被慑住,短暂沉浸在这种情绪当中。 当这种静止被解除,他的头脑重新开始运转时,铺面的疑问朝他涌来。 母亲这般虔诚是在为谁祈愿? 谁值得母亲这般为他/她祈愿? 母亲在求些什么?母亲到底想要什么? 顾绪琮的思绪越来越乱,无数纷杂念头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各种各样的疑问争相出现,他几乎要沉陷在激烈的心潮之中。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小心觑了眼他的脸色,只觉得自家少爷周身气压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可怕,一时间不敢说话,却又不得不出言提醒。 “少爷,夫人走了。” 再不跟上去,人就要没影了。 其实要他说少爷也该离开了,刚刚夫人上香,少爷在外面看看倒也无妨,现在要继续跟上去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再者虽然今日来上香的香客不多,可寺里也总有些来来往往的人,往日也就罢了,可少爷今天实在是不适合和外人打照面啊。 虽然没有人表现出异样,可少爷从马车上下来时有些湿润的衣服,和身上淡淡的气味并非没人察觉到,侯府里的人就算知晓些什么也只会藏在心底,可外面的人就未必会闭紧嘴巴了。 要是被传扬了出去,无论是对少爷,对夫人,还是对侯府,影响都会很不好的。 顾绪琮也知道这一点,再加上此时心绪不稳,倒也没有坚持非要留在这里,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消失的方向,转身离开了慈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