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事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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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里下了第一场雪。 宫女小心地卷起轿帘,扑面而来的冷风还是吹得她眉头一僵。几星碎絮打着卷儿,黏附在银白暗花江山万代纹的袍角上。 小太监迎上前来打个千儿。“那拉格格吉祥,可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却见轿中探出一截皓腕,太监忙恭恭敬敬地托过来,使那葱白似的指尖正好搭在马蹄袖端。 昭潆顺着力道起身,面容沉静如春水,俨然不失将门风范。跨出暖轿时却不禁双肩微颤,而后转头避过迎面袭来的风雪。 这一回首,倒让她看见了宫道上远去的一行人影,撑几柄青伞,雨打风荷似的。 昭潆一时怔忡,半晌方笑道:“喀喇沁左旗札萨克郡王福晋来朝,贡物中有几幅上好的墨狐皮。太后命人制了一件大氅,遣我给皇上送来。” 小太监扶着她殷勤伺候:“些许小事,还劳您跑这一趟。雪天路滑,格格可要当心脚下。” 宫人态度一如往日,并不因她处境尴尬而有所轻慢。仿佛她还是皇帝最怜爱的晚辈,又将婚皇储而登后妃。 昭潆格格出身军功世家,家族与帝室渊源颇深。姑祖母是先帝元后,如今被尊为太后,奉养于寿康宫。祖父鹤龄承袭承恩公爵位,历任川陕总督、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等职,加武英殿大学士,又迎娶了和番归来的固伦庄靖公主,可谓本朝第一重臣。至于族中男子选为额驸、女子嫁入宗室等等,不胜枚举,亦无须赘述。 她在六岁时被选入宫中,名为公主侍读,实则由太后亲自抚养,意指椒房。 被相中的是皇三子恒卓。大阿哥、二阿哥俱早夭,他便在皇帝诸子中排行首位,又是元后所出,占尽了嫡长名分。更兼德行出众,孝悌友爱,在宗室、勋贵间名声极佳,朝臣——尤其是汉臣,对他也广为颂扬。 美中不足是他年岁稍长,早在昭潆入宫那年便迎娶了嫡福晋萨克达氏。庄靖公主不愿孙女屈居侧位,太后却不以为意。 “亲王侧福晋视同郡王福晋,算不得辱没。何况有咱们家的门第在,还怕昭潆没有后福吗?——我瞧那萨克达氏,未必是个有寿的。” 时值端阳,太后与公主在堂上叙话,英王便领了那拉格格去后廊上读书。浓荫下唯有蝉声啁啾,昭潆不安地摇了摇恒卓的衣袖,仰起脸儿,依依望这位兄长。 庭前琅玕积翠,遮蔽了他面孔上的神采。只见数行竹影落在樱草色的袍袖上,浮翠色将袖口也染作青黄。有好风自庭中来,自袖中来,自千尺寒玉与涓涓清露中来,艾叶与菖蒲在风中颤颤浮动,凉爽与辛香萦绕此一角画廊。 额发在夏风中破开,衣纹如冰雪,从掌间融泄而去。她听见低低的一声轻笑,嗅到一段辛辣的酒香,长袖遮去了视线,她战栗着合上眼,有覆薄茧的指腹抚在额前。 眉心里添了一个铁画银钩的“王”字,是长兄对幼妹最后的庇护。此后雄黄杯倾,樱桃红谢,世事翻覆如白云苍狗,竟是至死未能再见。 过养心门时,昭潆又不禁回首望去,那一行人早已消失在宫道尽头,连足迹也即将被落雪掩盖。 小太监觊着她神色,小心道:“英王福晋带小格格来请安,皇上没叫进,让好生送出去了。” 英王被申斥禁足,福晋进宫自然是太后手笔,希望以这位多病儿妇和血脉相连的稚孙唤起皇帝的怜子之情,至少——至少给恒卓一条活路罢。 昭潆想到此处,仍然有一种巨大的荒谬和不真实感。元后嫡子,才德兼备,“众望所归”了大半个隆祐朝,贤名甚至远达蒙古旗盟和李氏朝鲜,到头来竟然就这样惨淡收场。皇父的一点怜悯固然可以勉强维生,昭潆却知道,心志既折,生死也不过一念间的事。何况他虽无储副之名,却早已行储君之事,古来废太子,有几个能得善终? 三哥何其聪慧,又怎会让君父作难、为皇弟掣肘?心气散了,多年积劳一夜席卷而来,再多的名医好药,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昭潆悲不自胜,几乎踩不稳脚步,足下薄薄一层碎雪,直如千丈冰崖一般。她一手撑在檐柱上想稳住身体,另一手抓在胸前,突如其来的闷痛,将眼前撕扯得昏黑一片。 这哮症还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疾,忌焚香、忌飞絮、忌粉尘烟雾、忌大喜大悲。 昭潆委顿在地,伏在门槛上呛咳不止。宫人慌乱的动作吹起蓬松细雪,又纷纷向眉宇间扑来。 目力几乎丧失,耳边也只有自己嘶哑的低喘。她伸手进袖筒摸索半晌,方才模糊记起,自己更衣时,将那只荷包随手搁在了炕桌上。 忽然肩上一沉,她尚未反应便被拎着袍袖一把提起,然后圈进一副熟悉的臂弯里。少年精壮的胳膊紧紧锢在腰上,肩膀就抵着他guntang的胸膛。 昭潆深吸一口气,咬紧下唇,强自把悲声咽了回去。呼吸愈加急促,更憋得气堵声噎,身体止不住下滑,幸而被他牢牢卡住。 恒羲先替她摘下领巾,顺手解开第一个盘扣,然后下意识向她左袖中寻觅。瞥见宫人轻轻摇头,才转而从自己腰间荷包中摸出一枚香丸,往她口中强塞进去。 片刻,昭潆才听见参差响起的叩拜声。 她面色潮红,额角、鼻尖都浮起细细一层薄汗,此时低垂着眼帘,犹自低喘不止。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痕黛影,在春桃似的面颊上微微翕动着。 恒羲方一松手,她就踉跄着倒退两步,迅速屈膝下去:“奴才叶赫那拉氏,多谢宣王殿下相救。太后懿旨在身,请恕不能全礼。” 一番挣扎过后,她两鬓微乱,双脸断红,白绫龙华还在他手里攥着,雪白纤弱的脖颈就裸露在天寒地冻里。仪容不可谓不狼狈,这个礼却行得端庄板正,一丝儿错处也挑不出来。 恒羲不防她如此举动,伸出去搀扶的一双手,就那样僵在了空气里。 昭潆只盯着他皇子常服的下摆,冷声道:“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就请容奴才先去办差吧。” 她说话还带着鼻音,糯糯的,很招人怜爱。可语气之疏离、神采之清冷,却令他感到无比陌生。恒羲才恍然发现她已经长高了许多,穿上二寸厚的元宝底,头顶几乎与自己齐平;也清瘦了不少,利弓马、便骑射的窄袖袍服,穿在身上竟成迎风飒飒之态。 过了这个冬天,她便将满十五岁了。众人簇拥的掌珠,终于曝露于人间风雪。 恒羲终于从她面前退开。“你要见汗阿玛?”他说,语气竟然算得上温和,“我也有话要回禀圣上,不如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