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珍馐馆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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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泰王自己顶多就是条蛟,底下的皇子更不济,最多是条蛇,蛟蛇非神近妖,如若这时候再来个妖道,恐怕也不会费劲吃这种塞牙缝又填不饱的货。 “你说,妖道那时候有没有后悔?杀你杀的太早,使得王朝建立之初就摇摇欲坠,松松散散撑着,以致帝皇气韵不足,他占了龙神也没办法升天。” 释月忽然贴耳细语,凉凉的气息探进来,方稷玄一时僵住,侧眸看去,却见释月对着王翎微微一眯眼,唇齿间发出极其逼真的蛇吐信子声。 此时日头渐盛,雾气越淡,本是阳气蒸腾的时候,王翎瞧着释月古怪的行径,不知为何伸手一摸左肩,只觉得掌心凉冰冰的,像在摸一块刚从深海里捡回来的玉。 见王翎变了脸色离去,方稷玄也没理会,只道:“若晚些时候杀我,我那时蠢钝,一门心思想的都是什么忠心爱国,必要清君侧的,到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样道理。” 释月张张口,又在方稷玄肩头趴下,道:“自嘲起来真是不留情面,我想添补一句,都觉无从下口呢。” 方稷玄失笑,背着她悠悠荡荡的往码头小馆去。 饺子馆前头是一家开了十来年的糁馆,卖馒头豆包的小门面窄得都不够两人同时出入,可也是传了两代人了。 喙珠湾的百姓习惯早上喝糁汤,这两家并在一块,一大早上,人都是乌央乌央的往里进。 更多廉价的小摊更是挤在路口,摊菜饼子的,卖窝窝头的,力夫们干完苦活,这些摊头就被聚上了,吃着饭的时候大家都乐呵,仿佛不知道自己的日子算是很苦的。 方稷玄和释月撇着饺子馆不去顾,反倒是拎着小菜篮逛码头集市来了。 阳春三月里,在喙珠湾吃的不是野菜而是海菜,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藻。 万物复苏,海藻也是一样,在逐渐变暖的海水中逐渐生长,就比如韭菜只有头茬鲜嫩,夏韭辣臭,秋韭老苦,一样道理。 释月拎着小菜篮蹲在摊前戳一只很大的蚌,摊主也不拦她。 因为这是废弃不要的珍珠蚌,小珍珠蚌还算鲜美好吃,长得太大rou就死韧,百嚼不烂,没人买。 穷到极点的人也不买,等散市了来拣就是了。 方稷玄买了好些海藻,有一片片似薄海带的海芥菜,切细了凉拌最好吃,嚼起来嘎吱嘎吱,还有一大把‘下锅烂’。 一眼没看住释月,她又跑去掰针良鱼的尖嘴,银缎一般薄长的鱼儿,泛绿的脊骨,在鱼里头算得上漂亮特别了。 “所以别的地界也管这鱼叫做青条杆子。”方稷玄咳一声,她仰脸看他,并不收敛,反而用针良鱼戳戳他。 “爷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吧?”靠在一旁假寐的渔民小贩掀开草帽觑了他一眼,笑道:“青条杆子,鱼刺都是绿的,鲜香得很。” 渔民出海,农民种田,过得都是苦日子,挣血汗钱,但习惯搏击风浪的人,性子普遍更爽朗利落。 走过大半集市,方稷玄还买了一篓过了季就没得吃的桃花虾,价钱挺高。 东泰大部分海域都有这种小虾,只喙珠湾产出的桃花虾最是美味,虾皮格外薄。 好吃的东西怎么做都好吃,但图鲜的话,只白灼就成了。 大篮子小篮子都装得满满当当,两人往回走,滑滑软软的小章鱼努力地从方稷玄的篮子里翻出去,结果又掉进释月的篮子里去。 他们买下的这间小屋很有些年岁了,灰墙灰瓦,温温润润没有棱角,像是被海风和浓雾浸透磨平了。 方稷玄出门前在锅里熬糯米糊糊,想和了熟石灰修补墙面。 小呆长了双手,正卖力的用铁杵搅弄一锅浆糊。 一见两人回来了,赶紧飞回来看他们手里的篮子。 海鱼出水死得快,小呆对死物也没什么兴趣,矮下身看那只又想逃跑的小章鱼,犹犹豫豫飘出一只爪子想跟它玩。 方稷玄把浆糊盛出来备用,先烧一锅子水撩虾。 一篮虾统统倒进下了姜片的锅里,成了桃红色就捞出来,开吃。 释月吃桃花虾的样子格外乖巧,因为这时节的桃花虾带籽,虾须上一串串的籽,细细的全抿进嘴里,一起咬爆。 方稷玄就见她眼儿一眯,满嘴鲜甜,越是吃,嘴里的鲜甜越是加剧,像不断积累的快感,一直在攀升,却不知顶端在哪里。 忽然,又一种别样的鲜香气袭来。 释月和方稷玄循味望去,就见一点点偷偷挪着步子的小呆僵住,颇尴尬地回头看两人。 爪子里抓着小章鱼已经红熟,‘呲呲啦啦’冒着香气。 “差不多了吧?太老咬不动了。”释月提醒它。 小呆见两人不生气,赶紧一扔小章鱼,张口接了,鼓着脸嚼了嚼,往半空中一窜,手脚变成触须,变成一只火做的小章鱼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将屋里的雾气露水蒸腾干爽。 方稷玄索性把剩下的小章鱼都腌一腌,直接让小呆过来烤。 小火精其实不怕他,只是很会装相。 方稷玄把‘下锅烂’疙瘩汤端上来的,释月手边的虾皮小山已经堆得有点规模了。 ‘下锅烂’也就是绿紫菜,这种软薄的纠成一团藻类下锅只要滚一个来回就行了,要是多煮一会,准烂糊糟,不好看了,因此得名。 所以煮的时候先炒香了rou沫小丁,热水沸汤,搅和了面疙瘩倒进锅里,最后再把‘下锅烂’放进去。 方稷玄还要往汤里下小海蛎呢,更是从头鲜到后脚跟了。 疙瘩汤算主食也不算,释月等汤凉的功夫,就去对面的团圆面点铺买了一小笸箩的吃食。 面点铺是一对老夫妻守着的,街坊都叫他们面婆婆、面公公,铺子里卖的最好是戗面馒头,还有窝窝头,再就是豆馅的馒头。 窝窝头要比码头小摊上卖的那种细很多,粮食香重,他们还顺便卖一些酱菜、小菜,可以佐窝头吃。 不过方稷玄还拌了细丝酸辣海芥菜、葱油海虹,很够了。 释月坐定,捧着汤碗吹吹再喝,这口绿油油的汤果然是鲜得饱满,滑滑溜溜,很好入口。 戗面馒头一掰开来有千层,有种扎扎实实不怕嚼的自信,豆馅馒头也不遑多让,满满都是豌豆馅。 释月啃了半个,豆香四溢,回味甜丝丝的。 ‘奇怪,馍馍、馒头,一样的做法,怎么是不一样的好吃?’ 记忆飞速后退,退到北江的夏天,山边的小屋,茅娘和于娘子在案上做着馍馍。 释月还清晰记得她们说做面点好吃的人手上都有手气,能随着一下下的按揉进到面里。 除此之外,喙珠湾的麦粉、水与鸭子河泺的想必也有不同。 “有趣。”释月看着半个馒头忽然道,“看来面婆婆的手上也有手气。” 方稷玄看着她,心知有趣二字是她能给出的至高评价了。 捡回来的贝壳海螺就浸在缸子里,等着涮洗干净后串起来做帘子。 小呆看上了一个淡紫色的小海螺,想伸手去拿。 方稷玄眼瞧着它飞快从水里抄起海螺,火光闪都没闪,怕是在喙珠湾这样雾气浓郁的地方住了些日子,它对于潮湿水汽的抗性也有所增强了。 这个从坑里带出来的小玩意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修行,似乎也不能将它的诞生直接定义成全部的它。 整个喙珠湾都没有二层的小楼,饺子馆是一个铺开来的回字小院。 北横东竖都是住人的,南横西竖则做铺面。 一横一纵两间房是通的,释月和方稷玄分住着。 隔断贝壳海螺帘还没挂上去,释月用极细的银丝来串,远瞧着,螺贝像是悬浮在海里,近一看,又如被月光拽住。 小呆蹲在一个香炉里捧腮瞧着他俩忙活,很乖巧的样子。 方稷玄真不好说它是学了释月,这动作简直一般无二。 渐渐,有一种空灵悠远的声音自夜风中来,释月拨弄了一下小呆很中意的那枚紫海螺,鲛人的吟唱一下就被放大了,从海螺中透出来,散着这间寻常又奇异的小屋里。 “今日遇到的那个王翎。”释月说着就见原本神色平静正侧耳倾听的方稷玄微微皱起眉,不由得歪首看他,“怎么了?不喜欢他?” “轻浮。”方稷玄语气颇重地点评。 释月看了他一会,笑了起来,只道:“他的那条蛇很凶也很漂亮,但不像是有毒牙的类型。” “毒牙尖爪都是可以长出来的。”方稷玄漫不经心地说,伸手去拂释月额前的几缕碎发,“又或者,藏起来了。” 第51章 珠女和小面 ◎小面细而劲道,软而不糊,不似别处汤是汤面是面,鱼卤小面鲜味悠长,汤面融合,吃着熨帖极了。◎ 大多凡人是听不见鲛人夜歌的, 除了临死的老人外,初生的婴孩也能隐约听见一点,如若八字比较轻, 则会听得更加清楚。 鲛人夜歌在喙珠湾是个很真实的传说, 虽说孩子一记事就忘了夜晚哄她入睡的幻妙歌声, 老人快死了,也无力描绘这种歌声的奇异, 但在街面上随便问一个人, 鲛人会不会在夜里唱歌, 他们只有一个回答。 会。 所以喙珠湾不似栓春台那般有活络热闹的夜市,它的夜晚很空寂。 释月站在灯火幽微的凡间街道上,看着流雾从裙踞旁淌过去, 真有种人间在天界的错觉。 喙珠湾也不是任何地方的夜晚都很宁静, 珠场的棚子就灯火通明。 一年之中有三个时间可以采珠, 一是秋末, 二是冬初,三是早春, 也就是眼下。 就是要在天冷的时候采珠, 夏天太热, 珍珠长得快,也长得不平整, 质地粗糙,光泽黯淡, 采上来的珠都是废掉的, 而且蚌也容易死。 此番采上来的珍珠都不大好, 十中之九只能研磨做成珍珠粉, 余下之一品质也甚是粗糙。 “这一季的品相真是次, 再过些日子,珠也采不得了。”王翎觑了眼呈上来的珍珠,有些不满地说。 这一盘珍珠不是大小欠缺就是形状歪斜,勉强有几粒比得过黄豆大,饱满正圆,却又色泽黯淡。 随侍用乌色帕子垫了几粒珍珠奉给王翎细观,道:“去岁秋末冬初那一阵的珠好,咱们依着宫里用度报了上去,不是还余了六粒吗?” “皇后诞辰在即,特意敲打我母妃,说尚衣局官员前来告罪,说还缺了六十粒正圆黄豆大小的珠子做串。” 王翎抿着那几粒珠子,看得多了,真不知道那些宫妃为何对此趋之若鹜,沐浴时扬起的水珠不也漂亮吗? “六十粒?”随侍打小跟在王翎身边,算得上心腹,闻言低了头小声道:“还真敢说,先前喙珠湾还属九皇子时,产出的珍珠虽多,可珍品也是寥寥,女子都长不到婚嫁时,他倒是挣得盆满钵满,贩珠的黑市犄角旮旯里都能藏一个,百姓过日子生养孩子,好像就为了一斛珠!全都魔怔了!除了您接过手,百姓能有点人日子过之外,奴才敢说换了哪位皇子,都做不到这份上!” 王翎立在取珠棚的高台上望下看,就见珠女们各个埋头作业,薄刀剜入壳,取珠只要一瞬,然后再将蚌小心投入盛着海水的桶子里。 如果是从珍珠囊中取珠而不是全盘剖rou的话,取过珠的海蚌还有五成能活。 如今喙珠湾的珠女指的多是棚子里取珠的这些,而非珠池里的凫殍。 取珠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的,并非囚犯之流。 王翎的手段算得上面面俱到了,但还是挡不住穷苦人家推女儿下海采珠。 他并非心肠柔软易伤感之人,早忘了浮在海面上的杨姐儿,只是在听到外头隐约的喧哗声时,还是微一皱眉。 王翎招人取珠时就说得很明白,女子手巧,探珠不伤蚌,但也多得是充耳不闻,装模作样想要这份清闲活计的男子来见工。